刘大善人祖上大约是埋到极好的地方了,这一世便修得个桃李成蹊的差事,平日里一本正经,闲下来胡说八道。借着酒兴,讲起自己的故事。
东南某省高校不大,名气不高,几个老夫子抱残守缺,倒也在几个领域占了高地,借了扩招的东风,学校又增设了若干专业,刘大善人便是趁着这阵东风,杀进了文学院成了一个蠹虫。院内有正副院主和老师若干,另有工勤数人,加上刘大善人这批开山大弟子,集会活动也有百人之数。大约这一届的学生还算有些笔墨,文章谈不上锦绣倒也有几分墨香,好事者便邀约三五好友结社,名曰“纸上”,社规便只讲作大公无类,每每聚会,诵读几篇新作以为探讨,也常邀几位夫子来饮饮酒、谈谈文章,颇有远古贤风,周边学子慕名入社,一来二去,虽是当不得石鼓徂徕,却也有清幽薄名。几位院主见得后辈发奋,心中自是暗喜,托了学兄将社里才华出众的文章集了几卷发在知名刊物上,又请了大家来社里讲座、点评,有些耳濡目染的山长如今活生生站在面前,实在让学子激动不已,愈发图强。自此,纸上便跃跃纸上了。
当初立社,同寝弟兄邀刘大善人入伙,可刘大善人觉其心机颇重,立身不正,不屑与其为伍,行文自便,偶尔受山长所邀,投几篇文章与纸上,也算是结个善缘,可总归不在社中,少了相互的吹捧,名气不甚大。刘大善人乐得于此,也不深究,依旧的每日寄情山水,流连花丛。恍然大四,再也没有闲情野趣,同学之间多了几分临别凄然,社中也有诸多活动,多以年轻后辈为前辈鼓吹送行,其中有一项活动,便是将社中毕业学长的文章集合成册,封面院主亲书“纸上”,交付印刷以后赠予作者以作留念,便也是结社的信物了。
刘大善人毕业后在一所不错的中学谋了份教书的差事,除了每日摆弄课本,私下也向几支潜力股传授舞文弄墨的法门,不受分文,自称为“传道”。潜力股不负刘大善人所望,成绩斐然,其中又以语文课代表最为抢眼,每次作文大赛必拔头筹,刘大善人颇感欣慰,将此作为教书育人的心得。适逢高考,课代表将刘大善人几板斧发挥的淋漓尽致,作文破天荒得了满分 ,很是传奇,刘大善人难得把自己喝醉,满心欢喜,与自己满分无异。惯例是录取后论功行赏,又值刘大善人入校第十个年头,刘大善人踌躇满志,提拔个组长自是不在话下,高职定是理所应当,个人总结洋洋洒洒写了若干,已然谋划登台时的穿着。表彰会上,校长钦点班主任为受奖者发言,班主任年逾半百、经验丰富,深入浅出论述教书艰辛育人不易,三过家门而不入,终使本班学子有所得,尤以语文课代表为例,平日也有文章发表,更将多年感悟传之后人,助其拿到满分。台下掌声雷动,直言班主任耕耘三十年不易,呕心沥血,当为年轻楷模。是夜,刘大善人大醉而返校园,哕污校名,提笔在表彰决定上直书不公,轰动一时。
刘大善人被宵小所误,提拔评职无望,自此再无上进之心,敷衍塞责,家长多有怨言,校方为惩其过,将刘大善人调至图书室看守,又不委以具体事务,刘大善人乐得清闲,每日随心所欲,混吃等死,偶尔写些不着调的跩文,借“掌书山人”名号发表,居然也有不小的名气,渐渐也找到自我,借长篇大论以彰其心,更入了作协,兼以副职,专司创作研究和校园文学,硕果喜人,受上层看重。校方以专为刘大善人打造安静写作环境为由婉转解释待岗一事,将其作为骨干教师和青年干部培养,更除了原班主任教务副主任一职以消刘大善人戒心。至此,刘大善人安心著书,四处讲学,以为功德圆满。
转眼大学毕业二十年,当日的豆蔻年华已入不惑,偶然有好事者邀离校二十周年相聚,云者响应,刘大善人自持作协领导,也乐得参与,出谋划策,于春夏之交与众友人欢聚校园,畅谈毕业人生,同学多有成就,领导学者不胜枚举,刘大善人同寝更做了本省文联领袖,不比耆宿,前途不可限量,刘大善人虽感观不佳,无奈自家领导,虚与委蛇,谈及当年结社的好处,同寝不胜感慨,靠得当年“纸上”文章做敲门砖,进了省里部门,又多番历练,终有今日成就,刘大善人也将自身经历和盘托出,同寝亦是感慨刘大善人机缘。酒至半酣,老院主昏聩,竟拿出当年“纸上”,不甚唏嘘,同桌有“纸上”社友的,也诵读起当年自己的文章,刘大善人原是不知道“纸上”一书的,被同寝提起了兴趣,此刻看到原书,不觉翻阅起来,可未曾想到,才读了几行目录,刘大善人便已铁青了脸,顾不得体面,拉住同寝衣袖便要去院主面前要个说法,原是当年刘大善人受山长所邀写就了几篇文章,被一一收入“纸上”,可落款居然全是同寝的名字,再看余者同寝并无一文入选。刘大善人怒不可遏,尤其想到同寝以“纸上”文章敲门进了省,成了事,更是抢了自己机缘,不觉呕心抽肠,将满满一杯酒倒在同寝脸上。同学不知所以,纷纷拉住二人,听闻刘大善人所讲,居然无一人仗义直言,原来刘大善人不知,同寝家中本就有些势力,当年“纸上”结社出版、邀请的大家,乃至于老夫子聚餐的酒钱,均是同寝赞助,毕业之后,“纸上”社友便以同寝为首,相互呼应,又成一股势力,将那各行先机悉数占了去,才有了今日的成就。刘大善人瞠目结舌,自知历史久远,又不能拂了大众脸面,便强压心中怒火,借故提早离席,心中暗自定下不再与之来往的规矩。
约莫又过了几年,期间同窗又聚了几次,刘大善人均未到场,组织者也看出了刘大善人推脱之意,不再邀他,同窗情谊便渐渐生疏了,倒也遂了刘大善人本意。这日刘大善人接到师母电话,老院主病入膏肓,眼看没有几日好过,当日泼酒一幕仍记在院主心头,念叨让刘大善人务必到床前一趟。刘大善人紧赶着奔到老院主病榻前,陪着絮叨往事,让老院主安心调养。老院主顾不得少言的医嘱,将刘大善人毕业后的经历又讲给他听。
当日固然是同寝夺了刘大善人的文章,可刘大善人也不会因此便失掉机缘,文章是敲门砖却也要分在谁手里,刘大善人进了时下最好的中学,同寝无非是帮衬了句闲话;那年高考被班主任抢去功劳,也怪刘大善人平日孤傲、眼高嘴毒,不善与领导同事交流;但夜醉涂榜的烂事,多亏“纸上”社友在上级会议仗义执言,才使刘大善人保住了饭碗;力推“掌书山人”的记者站长,是“纸上”结社元勋;作协职务,一半是刘大善人真材实料,一半也亏得作协里那几位“纸上”社友引荐;至于文联的培训基地,不言自明,这几年刘大善人干的顺风顺水,新作大作屡见不鲜,也自有出版、发行圈中的社友暗中相助。
老院主对刘大善人谈了许久,许是人老话多的缘故,竟让刘大善人没来由的沉默下来。大公无类,原讲的便是这一层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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