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诸君环坐于茶台前，趁着酒兴问主人讨两杯清茶醒酒。主人极是不厚道，让一帮醉鬼拿出佐茶的故事来赔他的茶钱。于是，澹君便一马当先，谈起了他行当里的趣事。
话说前几年最挣钱的，莫过于古玩了，无论玉、石、瓷、画还是钱、邮、票、卡，但凡沾了点烟火气的，都一股脑儿的被翻倒出来冠以文物字样高挂于店铺之上，衬以红布配以电灯，做的富丽堂皇，一帮子闲散一身轻衣手攥把壶，全然没有老铺的风气，但凡有停步的看客便一哄而上，也顾不得吃相难看了。老人们都说，往年间做古董买卖，不买不问，虽知勿语，玩的就是打闷包的袖里乾坤，考的是眼力，拼的是实力，旧时行里，多得是一眼天一眼地甚至看生看死的买卖，也确实奉行着留人一线的铁律，败家可有破家则免，讲究便是机缘。可如今这行当里，老规矩老讲没人说了，更没人循例去做了，但凡能扒下一层皮，就恨不得连骨头渣子都咽进去，于是看似海晏河清的古玩铺里，便涌动着旁人无法想象的悲欢离合。
章老板是远近闻名的瓷器高手，但凡经他手过的，无论新老官民，统统上手一眼便断，圈内有人赠雅号“一眼章”，章老板也很是为自得，以此雅号自居自擂，不但将门市的招牌换掉，更托着隔壁专营金石的王先生为其琢了一枚籽料的把件，底下磨平了篆上“一眼章”，作日常书画鉴赏之用。旁的人有带来瓷器请章老板过眼，常常是对方几句话一夸便引为知己，将家中所藏悉数奉上，件件如数家珍，又必得一片赞誉。看过的人讲，章老板家中藏着一对龙泉香炉，鬲式炉型，南宋晚期的官窑，据说是宫里赏出来传世的物件，为章老板心头肉，曾有台湾同胞专程回乡托着章老板亲家的关系绕路前来求购，连着亲家一起赶走，两家险些断了交谊。这些年尽管有不少人出了邪价儿都没能打动章老板，拿他自己的话讲，打着买的心来，就是拿他章某人的命去，这件东西，他终究是要带到土里去的。
隔壁王老板这天带了一个老学究来拜访“一眼章”，说是拜访，圈里好事者形容为“砸场子”、“捅刀子”。来者是省里的专家，平素里也好个瓷器，听人说了南边小城里有个“一眼章”，瓷器只看一眼便断的清清楚楚，家中藏品丰富，一时动了心思，便拖了有几分面谊的王老板来华山论剑，顺便淘换两件趁手的兵器，中间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只晓得老学究不到半刻便匆匆出门走了，“一眼章”掩了门，拉着王老板衣袖面红耳赤、唾沫横飞，手上的把壶差点扔到王老板的脸上，王老板半红半白张脸，也不分辨，半拉半拽的把“一眼章”让进铺子，随后闭了大门。观众们只听得“不是假的，我看过的东西怎么会是假的呢”、“几十年了，这种宝贝绝不会错的”之类断断续续的话头，不甚明了。第二日传出消息，省里的专家看了半晌，放下东西说了句看不准，还有人说“一眼章”被人埋了雷，配上“一眼章”这几天关张大吉，消息便是被确实了。又没了几天，有人拿着香港的《文汇报》，讲爱国华侨海外购得流失文物赠于沪上，引题的照片便是那“一眼章”的心头肉~~~~
“一眼章”堕了名头没了听众，就此不再圈中厮混，每日守着他的心头肉喃喃自语，至死不肯相信自己走了眼。王老板心中有愧，也不愿让人白白把笑话看了去，便托人从香港将那心头肉的鉴定结论拿了回来交于“一眼章”好生习对，“一眼章”闭了房门看了整整两天两夜，屋内时而哭时而笑，窗台上的饭食颗粒未动，白酒瓶倒是丁点不剩的扔出来，碎在地上让章太太和小章心惊肉跳。最后一天，只听得一声脆响，这回飞出来的恰是那心头肉的一只，章太太哭着趴在地上细细挑那碎渣子，小章慌得去找王老板来，众人聚齐到院里，“一眼章”正拎着那心头肉的另一只摇摇晃晃出来，见着众人冷笑，也不说话，举手就要砸了那另外一只，王老板慌忙抱住了，好生劝说把香炉取下来交予小章放回屋里，“一眼章”如梦方醒，这才抱着王老板又哭了一场，嘱咐儿子买了酒肉回来，拉着王老板入席，又哭又笑的饮了一晚上睡去，第二天仍是开张经营不提。
那香炉放在章家有小半年了，“一眼章”每每回家瞧见便浑身不自在，想着砸了又对不住王老板回护之心，便提来铺子，扔进柜台里寻个有缘人弥补创伤。可进进出出的同道深知经年，不着道不说还对章某人的行径很是鄙夷，而落家匆匆进出不识宝贝，香炉便又蒙尘半月。这天铺子快要关张时，一个身披重孝的男子推门进来，眼眶通红，问“一眼章”讨个香炉为亡母奉香。“一眼章”想着就此将心头肉打发出去，便提着拿给来人看，顺便闲聊分神，来人是城东马家嫡子，自称马子边，半个时辰前母亲因病亡故，家中没有奉香的香炉，一时急切不知卖处，想着古玩铺子应是有的，时辰已晚，就“一眼章”还留着灯便进来了，“一眼章”看的明白，又不敢吓走买主，便玩了欲擒故纵的把戏，把古玩不比寻常物件说与他听了，让他自去其他地方，马子边新丧正悲，又急于回家为亡母守灵尽孝，让“一眼章”念及孝子难当，实心价卖与他便是了，“一眼章”再看马子边哭哭啼啼，想起早逝老母，不免心中一软，便说了个半真半假的价格，马子边千恩万谢抱着香炉便走。二日开张同行发现香炉不在，又有一番计较。
约莫过了半年光景，听闻邻省来了大家广邀同道斗宝，“一眼章”去寻王老板一同前往，伙计讲老板家中大变，三月前盘了铺子回家料理，匆忙间也没能一一告辞，“一眼章”感慨不已，便自领了邀约前去，会上同往日老友闲谈倒也痛快，却是有一人，姓吴名弛，原在“一眼章”邻铺混吃，后因偷冷饭被“一眼章”抓住告了老板烂了名声，不得已改头换面到邻省帮闲，这日也在会上，还谋了主事的差事，见到“一眼章”想起当年旧怨，有心回报，便以赔谢为名摆酒，邀了“一眼章”和当年圈中知客，“一眼章”欣然前往。席上，吴弛突然讲起一件趣事佐酒，讲的是一位大家被人做局，欢欢喜喜被人骗去自家珍藏，还自以为得计。有家老板，看上了邻家宝贝，多次旁敲侧击求购不得，便勾着香港一家古玩铺子，造个专家把宝贝看假，又做了份假报纸诈真，骗邻家老板上钩，更下作的是托了骗子假借亡母奉香之名将剩下一半宝贝做了去，也可笑这老板，来者已表明来意，马子边即是马扁子，还不自知，甘心入彀。现在这半份宝贝，可比当时值钱。吴弛转过头看着“一眼章”，已双眼圆睁，牙齿咬得咕咕作响，右手死死攥着那一枚籽料把件，于是又道这老板原是金石大家，工于琢玉，曾收一籽料治印，下刀才知底部有一大裂，宛若人眼，独目不成双，曾自嘲其为“一眼章”，意为半瞎。
小章打幡奉父而归，父亲醉酒那晚，他将大醉的王老板送至家中，因感激王老板仗义相助，他把那一包心头肉碎片装进王老板的挎包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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