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最后一年,阿木出生在苏北的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故事就从这个时候开始说吧。
一岁那年,他在田边玩耍时一头栽进秧田,这是他最早的记忆。很多人说人要到3岁左右才能开始记事。当他稍大一些时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时,母亲都难以相信,因为那时他只有一岁多。因此,他相信人的记忆起源于多早完全取决于那件事有多么的难忘。
父亲这辈有兄弟6人,排行老三。在那个青黄不接的年代,爷爷奶奶已经没有经济给父亲娶媳妇了,不得已父亲只能在26岁时入赘到了外村的一户人家。外婆在母亲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外公是那种年轻时游手好闲,年老又好吃懒做的人,因此跟父亲相处不好。以至于在阿木出生后,因为没人照顾,父母下地插秧只得把他带着。
那天天气很好,阿木坐在田埂上玩耍,田埂上的草很高,他几乎是躲在了草丛的后面,用眼睛偷窥者劳作的父母。此时,一颗秧苗在微风的吹动摇晃的厉害,像是故意挑逗他。他像好奇的猫一样伸出手,在几乎就要够到的时候,一头栽了进去。再后来,母亲跑过来把他捞起来、擦干头轻轻地说着“不哭不哭....”之类的话。幼年记忆的影响不可谓不大,以至于后来他听到一些关于水的鬼故事都脊背发凉,好像水里面真的藏着一个怪兽,他曾今亲身经历过。
最早的时候,他们家是住在两间土房子里,屋子的正门口种着一棵手腕粗的银杏树,隔着不远的一个小水沟边上有一个猪圈,猪圈的旁边种着一个栀子花树,栀子花盛开的季节,母亲总是会摘很多栀子花放在桌上和床上。阿木很喜欢栀子花的香味,总是把鼻子凑近花瓣使劲的吸,每次都要被母亲训斥。母亲说花里面有虫,他仔细观察,在花心的部分真的有很多小黑虫子爬来爬去,于是急忙把花扔到一边。那时候他觉得这个土房子好大,尤其对那个高床记忆尤深。一次夜里他睡觉从床上滚了下来,摔得哇哇大哭。这个床也几乎是伴随了他整个童年,其实这个床不高,只是那时候人小才会觉得房子很大,床很高。再后来随着条件的好转父亲盖了一个小洋楼,土房子也被拆了变成了一块平地。
在阿木会走路的时候,便不安分于躺在床上,开始变成了父母的跟屁虫。那时候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跟着大人去吃酒席,本地人称这种跟大人去吃酒的行为就“扛火叉”。他喜欢“扛火叉”,那时候一年到头吃不上好的,只有在“扛火叉”的时候才能有好多好吃的。阿木最喜欢吃“喜多多”的罐头,那个时候一桌坐十个人,像“喜多多”和“山查糕”这类又甜又酸的菜基本上都被孩子包揽了。
冬天的时候,小孩子都被包粽子一样包的圆鼓鼓的,如果摔一个跟头,都没办法自己站起来。冬天农闲的时候,大人们多半会扎堆在谁家的门口聊天晒太阳。他特别喜欢大人们到他家的门口,大人们看到他的时候都会有心无心的进行一番夸赞:“这孩子长得真好”,“这孩子这么聪明以后一定有出息”之类云云。父母听到别人这么说也是满脸的高兴。阿木自然不懂“有出息”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也很高兴,因为每当这时候母亲都会很早开始准备午饭,他高兴的是那天的午饭可以吃到很多好吃的。有时候还会有邻居家的小孩过来玩,他们一起在外面追逐着,打闹着。那种快乐是一种没有缘由的快乐,却又快乐的毫无杂念,毫无顾忌,仿佛整个大地和天空都跟着一起旋转着,因为穿的像个粽子,即使摔倒了也不疼,索性继续打滚。
在阿木四五岁的时候,他已经不喜欢粘着父母了,已经可以自己独立出去玩了。因为怕小孩子吃饭摔破碗,从断奶后的时候开始,父母便为他准备一个小铁碗。那时候的小孩子基本人人都一个小铁碗和一个塑料小勺子。他经常带着他的小碗和小勺子出去找别的小孩玩,到了吃饭的点时人家就会要他留下来吃饭,他也不拒绝,就用的小碗盛饭。因为家家户户都离得很近,父母也从来不会担心自己的孩子丢了或者出了什么闪失。母亲的那一嗓子总是可以穿透树木和围墙进入他的耳朵里:“阿木,回家吃饭了!”,每当此时,他也会一嗓子回过去:“我在阿姨家吃饭!”。母亲便会由着他去,不再叫他。其实除了喊吃饭,母亲总是会时不时的喊他一下,只要能听到他的回应,便会安心下来。对阿木来说,这种呼唤也是伴随着他的整个童年,就像门口的那棵树一样,真真切切的一直在那里,仿佛可以触摸一般。
秋天的时候,父母都去田里收稻子了。家里面打谷场上晒着稻子,阿木的责任就是坐在门口看着稻子不要被别人家的鸡吃了,而这种日子特别煎熬。这是一个玩耍疯狂的年纪,但是他只能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脚边放在一个竹竿,竹竿的一头系着一个破塑料袋,时不时的他会拿起竹竿学着大人“喔嘻喔嘻”的吆喝着,此时陪伴他的只有小黑。
小黑是家里养的一只黑色的狗,阿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养的,反正打从记事的时候就有了。母亲说,这只狗和他一样大。在父母忙的时候,这只狗陪伴阿木度过大多数时光。有时候他很喜欢它,喜欢摸它的头,冬天的时候也会和它一起躺在破口袋上面晒太阳,觉得很暖和;有时候他又很讨厌小黑,对它大吼大叫,偶尔也会打它。有一次小黑在门口吃着它的饭,他嫌小黑挡着路,就推它让它走开。最后小黑终于咬了他的手,他下意识便开始哇哇大哭,母亲赶过来看他的手连个牙印都没有,稍微训斥了一下小黑便不再管他。当他发现手没破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刚才咬的其实一点也不疼。
小黑几乎伴随着他的童年,也是家里养的时间最长的一只狗。 对阿木来说,小黑在他心里就是无数个无聊日子里的陪伴,在父母不在时候仍然为他支撑着一种家的感觉,扫除那一丝丝的冷清。小黑很通人性,有时候他挥舞竹竿累了,他便会让小黑去驱赶那些鸡,小黑把那些鸡追的嘎嘎乱叫时,他也会手舞足蹈的拍手叫好,像带领着小黑赢得了与鸡的战争。
虽然阿木很想出去玩,但是他没有,他知道父母干活不容易。农忙的时候父母要到天黑才回来,然后母亲开始生火做饭,父亲则忙着将打谷场上的稻子堆起来用笆斗一筐一筐的扛到屋里。每次父母忙完准备吃饭时,他已经趴在稻草上睡着了。说起稻草,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稻草堆里面打滚、和小伙伴玩捉迷藏,年复一年,稻草的香味每年都会刺激着他的鼻腔,多少年后,这种味道便在他的体内沉淀出家乡的味道。
阿木平时特别懂事,在大人的眼中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乖孩子。有一次,他在等父母回来的时候,突发奇想,打算先把晚饭做好,于是他就学着母亲的样子把米和水放在锅里,然后开始用火烧。他想煮的是饭,但是每次打开锅看看总还是有很多水,他以为把水烧干了就成了饭了,就这样他一生中第一次做的饭成了一锅糊粥。让他高兴的是,母亲回家后不仅没有骂他,还很高兴的夸奖他。那天晚上,母亲包了他最爱吃的水饺。
跟大多数小孩一样,小时候最最开心就是过年。农村的年基本上从过完立冬就开始准备新年了。最先做的就是杀猪,农村家家户户都有养猪的习惯,因为家里每次吃饭总会有一些剩菜剩饭,倒掉又可惜,养一头猪正好。此时杀猪的人生意最好,外公就是村里面杀猪人之一,每次帮人杀猪能赚10块钱加两包烟还有一些糖果,外加吃两顿猪下水。阿木那段时间很开心,因为外公每次回来都会给他带一些糖果。阿木家也有猪,杀猪那天,父亲会请几个邻居一起把猪五花大绑放在两条长板凳上,猪的脖子下面放一个大盆。外公拿着一把尖尖的刀往猪脖子一捅,鲜红的血液伴随着猪的叫声哗啦啦的流向了盆里,随着猪的叫声越来越微弱,鲜红的猪血也流干殆尽。接着几个大汉便会将猪放在一个大木桶里,母亲把早已烧好的开水倒进木桶,杀猪的人便开始了最主要的工作,刮毛、剁肉、洗肠子等。对于这些,阿木向来是不大喜欢看的,他总觉得太血腥,对猪太残忍,但是每当香喷喷的红烧肉端到面前,他就会把之前的画面忘得一干二净,杀猪的当天,按照风俗,父亲会请周围的邻居到家里吃一段猪肉大餐。那时候还没有冰箱,所有的猪肉都会被腌制起来,一头猪可以让一个三口之家吃上大半年。
杀完了猪之后过不了几天便会开始过年前的又一大重要的活动:蒸包子。本地人平常的主食还是米饭,偶尔才会吃一回面食。但是过年却不一样,在过年的前五天,家家户户都会蒸包子,而且一蒸就是几十斤面,足够一家人从初一一直吃到十五,父亲会在前天将面和好,放在床上用被子裹起来,第二天掀开被子,那一盆面总会变得好大。阿木喜欢吃包子,这天母亲会早早的邀请一些阿姨来家里一起包包子,一边包一边蒸,这个活动会持续一天,这一天的所有的饭都是包子。阿木从第一笼开始就开始吃,他总是要吃每一笼的第一个包子,一天下来要吃十几个包子,直到最后包子一直堵在喉咙再也吃不下了才作罢。也只有第一天才有这样的激情,过不了几天,阿木就会看着碗里的包子开始想念他的米饭。
年三十的时候父亲早早的起床打扫卫生,母亲则在吃完早饭之后就开始准备午饭。那天家家户户的午饭都会比寻常吃的略早一些,吃饭之前先要把菜都放在桌上,四方桌除了靠大门的一侧空着,其他三侧要整整齐齐的摆着共六付碗筷,筷子要笔直的插在碗里的饭上。接着父亲和外公便开始烧纸,母亲此时会在旁边小声的碎碎念着:“保佑明年有个好收成,保佑阿木的身体健康”之类,期间父亲还要拿一些纸钱放到门外烧,意思是烧给那些没有家的人,希望他们在那边能帮衬着去世的亲人。在纸钱的火开始熄灭的时候,一家人按顺序开始依次对着桌子磕头,外公第一个,然后是父亲,然后是阿木,最后才是母亲。每到阿木磕头时候,母亲都会要求阿木多磕两个,一边在旁边碎碎念着一些保佑之类的话。一切完毕后开始吃午饭,那是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顿饭。饭后一家人开始贴春联,父亲负责贴,阿木负责刷浆糊,母亲则在洗中午吃饭的碗。
贴完春联之后,一家人便要开始上坟。父亲拎着一袋纸钱,母亲顺手从草垛上抓一把稻草,这是一会做引火用的。而此时阿木也是跟在后面蹦蹦跳跳,偶尔扔一支“擦炮”,不过一会就听到“砰”的一声鞭炮响,就连大人若是不留神都会被吓一跳。说起这个“擦炮”,那是他们这帮小孩子流行玩的玩具,就是一根鞭炮一头涂上火药在火柴盒的划一下就会点着,扔出去之后要过一会才会爆炸。除了“擦炮”,还有“摔炮”、“水雷”、“连环炮”等很多种类。“摔炮”顾名思义就是摔在地上会爆炸的;“水雷”是扔在水里不会熄火的; “连环炮”是一支炮可以多次爆炸的,最多一种连环炮可以响五次。一到过年,路边的小店里就会有这些炮仗卖,因为没什么危险,大人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孩子放开了玩。整个村子的坟地基本都在一个地方,上坟的路上,阿木也会碰到很多一起上坟的孩子,他们之间问候的方式就是扔各种“擦炮”,如果能把对方吓一跳,便会得意洋洋的笑个不停,像获得了多大的胜利一样。
今天阿木一家来的比较早,整个坟地掩藏在丛生的杂草中,透露出一股说不出的荒凉。但是过不了多久这里变成一大片乌黑的焦土,随着上坟的人越来越多,伴随着一缕缕的青烟,野火便会滚过这片野草,像一把大刷子一样将这片灰白刷成黑色。接下来进行的仍然是烧纸磕头的仪式。首先去的是爷爷的坟头,坟头前还留有燃烧过的纸钱,这些必定是阿木的哪位叔叔伯伯比他们早来了。接着是去外婆的坟头,每次轮到阿木磕头,妈妈都要让他多磕两个,为的就是图个来年健康顺利。
除夕夜的当晚,母亲会让阿木将事先买好的“茶食”送到外公的屋里。“茶食”就是礼物,多半是一些红枣冰糖之类的吃食,新年晚辈去拜年的时候都要带一些礼物,然后长辈再给一些压岁钱。阿木将“茶食”拎到外公房里的时候,外公正在眯着眼睛打盹。“外爹,这是给你买的茶食,我放桌上啦!”,阿木将东西放在床前的小桌子上,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哦,那你放桌上吧。”说着外公起身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一品梅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卷皱巴巴的钱,从中拿了10块钱出来。“阿木来,这是给你压岁钱,明天去买点好吃的”。“恩,好的”,阿木接过钱之后就转身回去了,他还要赶回去拿爸爸的压岁钱。一家三口上床睡觉的时候,先是母亲跟父亲说话:“他爸,新年了,我的压岁钱呢?”父亲便掏出一个钱袋子,跟母亲玩起来抢钱袋子的游戏。一般情况下,每年父亲都会先给母亲发压岁钱,然后母亲和父亲都会再给阿木发压岁钱。在阿木还很小的时候,这些钱也就是在他的枕头底下过了一夜,第二天又得给母亲继续“保管”,如今他也知道钱可以买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了,再也不会把钱放在枕头下了,他会放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然后抱着衣服睡觉。
过年后的五天,一直到初五的小年,阿木每天早上都会被鞭炮吵醒,父亲每天早上天没亮就会起床放鞭炮。待到阿木起床的时候,就只看到一地的鞭炮碎屑还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丝的火药味,那便是他印象中的年味。按习俗,大年初一是要去男方家拜年。于是第二天,阿木一家都到奶奶家,大人们忙着喝茶、打牌、聊天,阿木则是忙着和其他的孩子追逐打闹,那一天很热闹。间或,就会有谁把谁打恼了,然后就是哇哇的哭声透过厨房的缕缕炊烟,引来妈妈们的调解。
初一这一天在这种打闹中很快就过去了。对大人来说,过了初一,这年味就减掉了一半;但是对阿木来说,年味要持续很久,直到鞭炮的声音停止了,直到家里的包子吃完了,直到大一点的孩子都上学了, 年味才不知不觉的是散去。因为盼望着过年,对那时候的阿木来说,每一年都过的好慢,从入秋的时候就开始期盼着,期盼的是一种空前的盛会;期盼的是那旋转的天空;期盼的是满桌的美味佳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