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身影是模糊的,关于母亲的往事也是模糊不清的。
我只记得母亲高高的个子和两条长长的辫子;我也只记得在我七岁那年,母亲病倒了。
母亲病得似乎很严重,因为没过几天奶奶来了,奶奶说,你们都和我到乡下去吧,好让你妈在家静心养病。
我父亲那时自然是同意我们姐弟四人都到乡下去的,因为是他通知奶奶来接我们的。我们来不及和病床上的母亲道个别,就被奶奶像领一群羊一样,领到了乡下。
奶奶那时也将近七十岁。一位年近古稀的孤寡老人,带着四个年幼的孩子,这以后的日子该是多么的艰难啊!
可是那时只有七岁的我,还不懂得这些。从走进奶奶家的第一天起,我就开始哭闹,我不吃饭,我摔东西,我甚至动手打姐姐和刚会走路的弟弟。我说我要回家,我要妈妈!
奶奶总是哄我,她说,等你妈妈的身体好了,我就送你们回去。然后,她背着我,到村后的梨园里摘梨子给我吃,那梨子还未熟透,很涩嘴,我咬了一口,反而哭得更凶了。
奶奶便又领着我到村口的小卖部里买糖哄我。奶奶从兜里掏出用手绢裹得紧紧的一卷纸币,小心翼翼的理出一张来,买了几个水果糖,边递给我时,边说:“三宝儿乖,回家和姐姐弟弟分着吃啊。”
我答应着,一溜小跑地回到家,然后,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和姐弟们开始分糖,渐渐地把回家的事忘了,也渐渐地不吵着要妈妈了。
母亲的病终究没有治好,在那年的冬天,她悄无声息的走了。我们姐弟都没有见到她的最后一面。母亲下葬那天,天很冷,路上结着厚厚的一层冰,奶奶拉着我的手,父亲抱着弟弟,大姐和二姐跟在后面。在母亲的坟前,我第一次看见奶奶伤心地哭了。寒风中,她那一头的白发,那凄惨的哭声,至今每每忆起,仍令我心碎。
那一刻,成了我此生的转折点。从那一刻起,母亲离我越来越远,而取代母亲来关爱我们的竟是年迈的奶奶。
父亲偶尔也来看我们。他那时三十多岁,在镇上当干部。每次来,面对他的年老的母亲和四个尚未长成的孩子,他很是犯愁。他苦着脸,一声接一声的叹着气,或者是坐在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奶奶便开导他。奶奶说,人活一辈子,哪能都是一帆风顺的呢?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父亲说出了他的担心。父亲说,他工作忙,奶奶的年纪也大了,这四个孩子谁来照顾呢?
“孩子们的事你别担心,我能行!只是你自己的事,也该考虑一下了,有合适的人就再成个家吧。”
奶奶说的这句话,我和大姐都听到了。父亲走后,大姐悄悄地对我说:“三宝,你信不?我们很快就会有个新妈妈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有一种淡淡的失落或者是忧伤涌上心头。
对于父亲给我们找新妈妈的事,奶奶自始自终都表现得很积极支持,并在经济上给于父亲很大的帮助。因为我大伯是抗美援朝中牺牲的烈士,所以,作为烈属,奶奶每月都有抚血金。奶奶将每月那点微薄的抚血金分成两部分,一份给我们生活,一份送到镇上给父亲。虽然父亲有工资,但母亲看病时借了不少债,加上父亲很快又重组了家庭,可以想象父亲那时手头肯定是很拮据的。
村里的人看奶奶这一把年纪还这样为儿孙们着想而从来不为自己考虑时,都说她傻。奶奶听了,只有轻轻地叹息着,回到家,对着爷爷的遗像一边抹泪一边说:“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儿子、孙子我都舍不得啊,谁叫我既是母亲又是奶奶呢……”
目睹这一幕,除了年幼的弟弟没有哭以外,我和两个姐姐都哭成了泪人。奶奶转身擦干了我们脸上的泪水,紧紧地把我们搂在她的怀里。
在乡下的日子虽然清苦,但有大伯的抚血金加上奶奶的辛勤劳动和勤俭持家,我们姐弟四人并未感到生活比以前差,只是奶奶比以前更辛苦了。
当弟弟开始上一年级的时候,大姐和二姐已经上初中,我也上四年级了。那时,每天天没亮,奶奶就起床干活。迷迷糊糊的,我就听到井边传来了“吱吱呀呀”压水的声音;接着便是灶堂里“劈劈啪啪”柴火发出的声音;然后是鸡鸭从鸡笼里往外跑的“扑棱扑棱”声,猪也开始在猪圈里“哼哼”着,奶奶这时就大声地喊我们起床。
我们在奶奶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喊声中磨磨蹭蹭的起床了。奶奶麻利地安排我们洗漱,然后端上热气腾腾的早饭。除了冬天和下雨天,其余时间我们都是在院里的桂花树下吃早饭的。
桂花树下,奶奶送我去参军而我们的早饭,通常都和这棵桂花树有关。桂花粥、桂花红糖糯米藕、桂花糕、桂花酒酿……
这棵桂花树是奶奶亲手栽的。奶奶说,那时我父亲刚出生,这棵桂花树的年龄和我父亲一样大。在奶奶的精心护理下,这棵树长得很茂盛,树冠如盖,远看像一把撑开的大伞。花开的时候,那粒粒如珍珠般可爱的小花,秀丽而不娇,发出浓郁的还带着一丝甜意的香气。
满树的桂花,成了奶奶为我们制作各种美食的原材料。
在桂花还未被秋风吹落之前,奶奶总是细心地将它们采摘下来。奶奶怕折断那些树枝,所以从来不让我们插手。她一粒一粒地将那些小不点儿轻轻地捏在指尖,然后,小心地将它们放在围裙的口袋里,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聚集着。等忙好了一天的家务后,奶奶便开始做糖桂花了。
只见奶奶将采摘下来的干桂花放在清水里漂洗干净,然后捞出沥干水份。在桂花沥水的时候,奶奶已将柴火点燃,大锅里的水烧开时,奶奶把已用白糖拌匀的桂花放在锅上蒸。约莫十来分钟,奶奶揭开锅,将糖和桂花再拌一次,盖上锅盖,少许又蒸了一会,灶下的火熄灭,这时奶奶端出糖桂花,放在桂花树下让它凉透,然后放入干净密封的瓶子里。食用时,奶奶总是用干净的小勺从瓶里往外掏,生怕弄脏了它们。
有了这糖桂花,奶奶就开始翻着花样给我们做好吃的。我那时最爱吃桂花红糖糯米藕,所以对这道美食的做法还记忆犹新。
记得那时村里有一口藕塘,是村西头的四大爷家承包的。每次看见四大爷在塘里挖藕时,奶奶就赶忙买些回家,泡上一把糯米,在井边将藕洗净后,切下藕蒂,将糯米填进藕眼里,用一根筷子捅均匀。再把藕蒂盖上,并用细细的竹签固定好,以防止糯米从藕眼里散出。
因为煮藕需要的时间较长,所以奶奶便在大锅上将红糖水和藕大火煮开,然后放在煤球炉上改小火,放入糖桂花,煮上四十分钟左右,桂花和莲藕的清香结伴从锅里飘出来,浓郁兼具,令人垂涎。每当这时候,我就催奶奶快点盛一碗给我吃。奶奶说捞出来还要晾凉,然后切成一片一片的才好吃呢。奶奶的话音未落,我已经抓起一整节的藕就吃了起来,奶奶也不生气,反倒乐呵呵地看着我吃。
在这些又好吃又营养的美食的滋养下,我们姐弟四人的身体都倍儿棒,而且个个都是大高个。可是繁重的农活和家务将奶奶的背压得弓了起来,奶奶的腰也经常痛。父亲几次要带她到县城里的医院去看,但都被奶奶拒绝了。奶奶对我们说,尽量不要去麻烦父亲,因为父亲和继母又给我们添了两个妹妹,妹妹们都很小,父亲的负担很重:“不能影响他们的家庭!”
奶奶的这句话,使我们姐弟四人很少去打搅父亲和继母的生活。多年来,奶奶为这句话付出了无尽的苦累和心血。但奶奶不怕吃苦,她教育我们说,吃得了苦的孩子才能成人,就像院子里的这棵桂花树,经历了多少狂风暴雨,却越长越壮。
奶奶也经常和我说起大伯在部队立功的事迹,当说到大伯在朝鲜战场上光荣牺牲的时候时,老人家总是老泪纵横而泣不成声。她用她那干枯的手握着我的手说:“你大伯是保家卫国才牺牲的,他的牺牲是光荣的……”
我点点头,暗暗立下了从军的志向。我说,我也要去参军,像大伯那样保卫我们的祖国,奶奶你同意吗?
奶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过了一会儿,她答应了。她说,好啊,男孩子就应该到部队去锻炼,但你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那年冬季征兵,奶奶领着我去报到。当我顺利地通过各项检查而终于成为一名军人时,她站在那棵和她一样饱经沧桑的桂花树下,看着穿上军装的我,高兴得又留下了眼泪。
她抚摸着我身上的军装说:“到部队啥都好,就是吃不到奶奶做的桂花藕了。”说着说着,她又流泪了。
望着奶奶和身边的桂花树,我没有流泪。我将身体站正站直,向奶奶也向桂花树敬了一个军礼,虽然那个军礼还不是很标准,但却是我给她们最崇高的敬意!我觉得我的奶奶就像那株桂花树,坚强地活着,却无私的奉献着。
在这棵桂花树下,奶奶送我踏上新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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