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糖窝窝

作者: 96盐汽水 | 来源:发表于2016-11-25 21:31 被阅读0次

            长立感觉肚内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思考起来都为困难,满脑子都被食物所占据了。他想起他的哑巴爷爷熬的糖稀,全县也只有他会熬:把红薯码好蒸透了,绕掉皮,把灿金色的瓤儿团进笼布里细细地碾。直到有甜水坠连成一条细线,滴进锅里,只剩下干渣——那便是很好的猪食了。那锅水熬呀熬,熬成了比蜜还粘稠的糖稀,晾凉后结成暗棕色的小块,放进嘴里咂么咂么——啧!嘴里的清口水直流下肚,恨不能在胃斗里荡出回声来。

            清口水,这是只有长期挨饿的人才会懂得感受的。    长立就恰是这么一个人,挨饿熬出了经验。他把饿分成了甜饿和咸饿:甜饿就是满心的馒头、窝窝、甜饼,咸饿就是满心的猪肉粉条子、炖鸡……现在正是甜饿。

          “哥,帮我提水——!”弟弟长生喊着他。他拎起自己的水桶,慢慢蹭过去给弟弟搭把手。这水桶沉得叫人的脚都陷进泥地里三分。长生感到自己的双手双腿填满了和过头的稀面,下一刻水桶就要坠地了。    耳边传来弟弟沉重的喘气声,他一顿,憋气,竟快步走起来,把水桶搬到了老师指定的地方。刚刚不知哪儿来的气力立时又抽得一干二净,长立一屁股坐到土地上粗喘着。

            长生也坐到他旁边,低头掘着草根玩,“我昨晚听见娘哭。”

           “她为啥哭?”

          “爹打她。她把钥匙丢了。”

          长立瞪大眼睛。他当然知道那钥匙。娘每次蒸了好吃的,都锁进爷爷床头柜子里,钥匙再藏到另一地方,防着哥俩偷吃。

          “该打。”他愤愤。

            长立点点头,凑过来:“是给爷爷蒸的仨糖窝窝,用了三勺糖稀呢。哑巴胃口也小,一顿才吃小半拉,剩下的都锁着……”他不说了,抿了抿嘴唇。    

           长立只觉得那火要灼到他心底了。他闭上眼睛,大吸了一口气,含在嘴里焐着。长生默默看着他嘟着腮帮子的模样,有模有样地跟着学了起来。

         “你们俩!干啥呢?”远处传来老师的喊声。    长立拄着水桶,慢慢地站起身,将嘴里的热气小口、小口地咽进了肚里,向队伍走去。

            晚上回到家,家里一片沉默。爹坐在门槛上无声地抽着旱烟,娘红着眼眶在各个角落里东翻西找。

            长生一看到哥哥,大嘴巴一张,冲过来问,“你嚼谷啥呢? 长立摇摇脑袋偏过头去,长生又扳着他的脸转过来,急切地掰开哥哥的嘴往里看——什么都没有。

            长立甩开弟弟,接住他挥过来的一拳,怒道:“干啥!”

           长生也梗着脖子喊着:“没东西你嚼谷啥?”

            两个人扭打起来,长立借着身高的优势,把弟弟按在地上。长生抬起脑袋来想咬他,长立气笑了,把他的脑袋也按了下去。一时手上没轻没重的,发出了不大不小的一声闷响。

            长立吓了一跳,忙抬起弟弟的头。可长生反而别着劲儿不肯起来,脸上的表情又痛苦又扭曲又惊讶。他探出长手急吼吼地在旁边的立柜底下划拉,大团的灰尘从阴暗处腾了起来。

            长立愣了愣,表情随机也变得跟长生一样滑稽了,直接伏在地上,跟着摸索起来,灰团糊了一鼻孔。

           这时,一声脆响,是金属按划在地上的声音。幸运的二人对视在一起,神情既狂热又紧张。

          “不许独吞。”长立咽了咽口水,干涩的喉片狠狠互相摩擦而过,声音低沉而沙哑。

           长生不出声,头点地飞快。

           长立这才发现,这个小角落里不知何时开始这么安静了,连谁的呼吸声都分辨得出来。他把钥匙抖了抖,一小撮灰粒落到地上——娘藏得也太隐蔽了。    

         “放鞋里,”长生用气声提醒他。

           长立迅速地把钥匙塞进鞋里。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双手自觉在发烫的脸上熨了一会儿,才一前一后地走出屋去,装成没事人儿一样,各干各的去了。

            挨到晚上。长立屏着气挪进爷爷睡的小屋。没有任何约定的,另一个听见这一点点响动,也跟了过来。

            两个人见着了对方,照面不打,同时向床头的柜子行进,全身心投放在脚上,让鞋跟点到地,再慢慢碾到鞋头。兄弟俩就像那互相比赛着跑步的运动员,不过画面被放慢了百倍。

            短短几步路,终于尽了。爷爷粗重的呼噜声让两人放松了警惕。长立把手里攥着的钥匙抽出来抵在锁孔上,直打滑。陈旧的钥匙发出干涩的声响,他只好将动作放慢、再放慢⋯⋯

            他看见长生把鼻子贴在了柜子缝外深吸着气。看着他的动作,长立也立刻感到一股香甜的面味,钻进他的鼻孔,往胃里钻——还有一丝红薯糖稀的清甜。

           长立的手颤抖着,一下把锁孔外的一小截钥匙捅进去了,发出“叽”的一声轻吟。长生没有像料想中的一样转过头来责怪地瞪他,他俩都被那把火烧晕了,肚里的声音盖过了外界的一切。

            柜门顺利地、悄无声息地开了,长生一把摸着两个团团,也不贪,捞了就矮着身子往外跑。呼噜声停了,两人停住脚,只见爷爷睁着眼,露出发黄的眼珠,鼻孔翁张几下,干瘦的胸脯鼓得老高。

            缓住的心跳不可抑制地狂躁起来,长立脑子里空白一片,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感——但在那一刻,他是多么的想要消失在这个屋子里啊!

            老人却没有注意到这两个吓得够呛的孩子,长长滤出一股气,厚重的眼皮又合上了。

            长生倒了下拿窝窝的手,眼快地扣住哥哥,拽着他飞奔出去。一出屋,干冷的空气让两人彻底放松了下来。

           长生没说话,干脆地丢下一整个糖窝窝给哥哥,那窝窝还湿润着呢,留下微黏的触感,从那一小块皮肤直接甜到了嘴里心里。长生接着看也不看,把剩下的那个囫囵都塞到嘴里。看着他腮帮子一动一动的,长立抬抬手,干涩的嘴里滋出一大泡清口水。但他没能这么敞开肚子吃。他用门牙啃下一点,压在舌根下,待和唾液软成了一滩,再慢慢地咽下肚去。嘴唇上有些痒痒的感觉,像是红蚂蚁。长立只觉得那股子甜让人越来越饿,干脆吧唧吧唧嘴,把那蚂蚁也吃进肚里去了,边吃边盘算:往后挨饿的日子,还长着呢。窝窝要攒着,什么时候饿了,叼上那么一点,能管个把星期⋯⋯这窝窝真是精细啊!不会叫人嚼得腮帮子酸,顺着喉咙就滑下去了!

            然而计划却没能实施。每天干活的强度实在是太大了。从前是什么可吃的都没有,就那样干烧着;现下怀里揣了糖窝窝,便没了出息,再也扛不住饿,一会儿吃一点,一会儿吃一点,抚慰着灼痛的肠胃。

           没出三天,窝窝就吃完了。

            长立边回家,心里边怨恨。当时怎么不是自己发现了钥匙,这样俩窝窝都是自己的了,不知还能吃多久⋯⋯

           咣!

         砸东西的声音让长立的脚步慢下了。他想到那糖窝窝,魂不守舍地进了家门,看见爹正挥舞着锄头,砸着柜子。

           咣!

            长生小脸发白,没有给长立一个眼神,死盯着柜子。柜子仿佛感应到了他的视线,终于被弹开了。长立抿紧了嘴唇,看见爷爷在旁边拽了拽爹,爹没停,又一锄头下去——

            咣!

            爹喘着粗气,看进柜门里⋯⋯里面只剩了两个糖窝窝和三四个白馍。

           长立仿佛也挨了一锄。

            他看见爹嘴唇颤动着,来回看那几个馍,像在反复数。又是一把火烤着他的内里,从里膈应到外,即使这回他不饿。

       “谁吃的?”爹压抑着问。

            是我⋯⋯长立在心里回答到,但天生的本能告诉他,不能出声。他发觉自己在和爹娘反抗,感到一阵畏缩。他噤声,却又鄙视着长生的沉默。他低头不动,嘴角和脖子僵硬地梗着,视线微微地游移,却发现了惊奇的一角。

          爹的裤脚在抖。

            他定定地盯了会儿,发现那板硬的裤脚确是在颤,那裤脚下粗剌剌的庄稼人的腿,也确是在颤了。

            长立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发颤。    旁边,弟弟小心翼翼地、躲躲闪闪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却又格外的长。    

          “大哥,是你吃的吗?”爹问。

            长立的心仍战栗着,这让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是不是你吃的?问你呢!”爹说,声音不可抑制地大了起来,娘呜呜地哭了。

           长立仍低着头,仍不说话。    他仍低着头,看到爹的脚往前跨了一大步,接着一响破风声传来。他感到那锄头向着他的脑袋去了,在这一瞬里,时间变得奇异的缓慢。他的心底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情绪,但那满脑海的裤脚,让这波动偃旗息鼓了。

           他闭上眼,听见爷爷咿呀大叫着,脑袋顶炸开一种尖锐而又迟钝的痛——接着就俩眼一抹黑,啥也看不到了。

         他梦着在棉花上睡觉,周围暖哄哄,身体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与昏沉。他听到弟弟在叫他,但他不舍得睁眼。

         “哥?”

            长立是被大力晃醒的,他怒视着倒着的长生,长生毫无知觉,扭头冲外喊:“娘!哥醒了!”然后回头看了他一眼,迅疾地溜出了屋去。

            急匆匆的脚步声立刻靠近了。长立甩甩脑袋,混乱的思绪还没有归位,娘和爷爷就端了个碗进来,“赶紧吃。”

            长立点点头。她把碗到枕边,手指摩挲着他脑壳上短短的发茬,手在抖,力道有点重了。长立先是忍着,后来见她半天不动弹,疼得呲牙咧嘴起来,她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爷爷乐呵呵的,跟他摆摆手,又顺着脖子划拉两下,来了个体现他身强力壮的姿势。

            娘翻译道:“你爷爷让你跟你爹好好说说,认个错呢。你爹生气了,饭都没吃。”

           长立垂着脑袋不敢看她,手指搅着衣摆。

            他知道爷爷在说什么。他说,吃糠窝窝也好,粗粗的剌嗓子,让他有种年轻的感觉。他小时也是吃这些长大的。

            娘站了会儿,弟弟又两腿带风地进来了,娘于是只好拉着爷爷出去了。    长生一下闪到床头掀开那碗盖儿。

         “嘶……”他像演戏一样凑到他面前,“瞅瞅,俩鸡蛋呐!”

            长立默默地看着弟弟在那儿耍宝,半晌,忍不住道:“你想吃你就吃吧。”

         “……我不吃。”长生在他床边老老实实坐好,不再乱窜了。    长立知道他觉得不好意思了,懒得理他。

           长生自己拿过鸡蛋来,三两下剥了壳,在足足铺满一小半碗底的红糖里滚了滚,然后举到了哥哥嘴边。长立少见的没有胃口,但还是一口咬住,整个地吃了。长生立刻弹回手,啧啧有声地吮了起手指来。

            这鸡蛋也不知娘煮了多久,仍是烫烫的,烫得喉咙发痛;黄儿也干得发粉,噎得长立有点梗住了,自己盯着房顶,慢慢地缓着。在那鸡蛋顶在喉咙的档口,一颗颗糖粒不紧不慢地化成了甜水,几乎没有经过舌头,就直接顺着喉管滑进了胃里。

         “早知道挨揍就有鸡蛋吃,我就也去挨锄头了。”长生在旁边嘬完了指甲盖的边缝,眼巴巴地瞅着被梗住的长立。

            长立听不见弟弟在说什么了,感觉自己马上要被噎死了。那一把火仍在腹中熊熊燃烧着,在一片火热中,他的心脏却猛烈跳动着,头一次这样清晰地有了战胜了那些甜饿、咸饿的实感。

            他坐在床上,不停地吞咽着。喉咙涨硬得生疼,鸡蛋是甜的,眼泪是咸的。

    2016.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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