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玄德匹马逃难。正行间,背后一人赶至,视之乃孙乾也。玄德曰:“吾今两弟不知存亡,妻小失散,为之奈何?”孙乾曰:“不若且投曹操,以图后计。” 玄德依言,寻小路投许都。途次绝粮,尝往村中求食。但到处,闻刘豫州,皆争进饮食。一日,到一家投宿,其家一少年出拜,问其姓名,乃猎户刘安也。当下刘安闻豫州牧至,欲寻野味供食,一时不能得,乃杀其妻以食之。玄德曰:“此何肉也?”安曰:“乃狼肉也。”玄德不疑,乃饱食了一顿,天晚就宿。至晓将去,往后院取马,忽见一妇人杀于厨下,臂上肉已都割去。玄德惊问,方知昨夜食者,乃其妻之肉也。玄德不胜伤感,洒泪上马。刘安告玄德曰:“本欲相随使君,因老母在堂,未敢远行。”玄德称谢而别,取路出梁城。忽见尘头蔽日,一彪大军来到。玄德知是曹操之军,同孙乾径至中军旗下,与曹操相见,具说失沛城,散二弟,陷妻小之事。操亦为之下泪。又说刘安杀妻为食之事,操乃令孙乾以金百两往赐之。
——《三国演义》第十九回
那一夜他们都喝醉了。欲火把他们烤得晕晕乎乎,酒精又把他们烧得热血沸腾。他们本来想用酒浇灭自己的欲火,结果它却越烧越旺。其实谁都清楚会发生这样的结 果,可是谁都假装不知道。他们甚至干脆否认自己有私欲。英雄怎么会有私欲呢?英雄只有拯救天下的豪情壮志。很可惜,天下暂 时不愿意被他们拯救,所以给他们设置了重重坎坷。天下,是一个自甘堕落的婊子。
因此,除了把一腔悲愤倾注到酒里,他们还能干什么呢?他们甘愿为了天下抛头颅,洒热血,假如天下认为在抛头颅的那一刻,血是越热越好,那就让我们为了加热血液干杯吧!干杯!
他们的血液肯定已经热得不得了了。迅速膨胀的血液把全身上下的血管都挤得暴跳起来。要是你拿一把刀随便在哪个地方割一个小口子,那里就会像射精似的喷出一道鲜红滚烫的血流来,至少要喷两米远。这就是欲火和酒精的力量。
最令人敬畏的是他们的舌头,它们变得直翘翘的,仿佛勃起的阳具。他们像狗一样把直翘翘的舌头伸出来,讲着直而不爽的话。
三个人当中年龄最大的是孙乾。除了哲学,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收藏女人穿过的内衣。他对收藏的热情与他对哲学的钟爱是分不开的。因为,对他来说,女人的内衣是 最具有哲学意味的一种东西。它是孙乾整个哲学体系的起点,核心与归宿。有那么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声称孙乾把哲学整天挂在嘴上不过是为了掩盖他的色情倾向,但当孙乾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这些人迅速地闭了嘴,改口说孙乾先生的内衣收藏解决了哲学史上一些尖端难题,为哲学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落难之前,孙先生为了庆祝刘备加冕,曾经在成都举办过一次内衣展览,展品曾经达到一万件之多,可谓轰动一时,空前绝后。其中,最珍贵的一件藏品当属高皇帝的爱妃戚夫人留下的一件七宝内衣,拿在灯前一照,会发现上面有隐隐的血迹。有些人误以为那是没有洗干净的月经。孙先生纠正他们说,不是的,在高皇帝驾崩之前,戚夫人曾在御榻之前为高皇帝表演艳舞,刚脱到这件衣服高皇帝就咽了气。接着戚夫人就被高皇后“拿下”了,“拿下”了,拿下了舌头,拿下了双臂,拿下了双腿,也拿下了这件内衣。因为高皇后当时太性急,忘记了先把内衣拿下,所以戚夫人的血就溅到了内衣上。高皇后是很喜欢这件内衣的,她告诉别人自己就是为了这件内衣才把戚夫人装进瓦罐的。高皇后对戚夫人说,七宝内衣不适合你,这个瓦罐才适合你,因为你是一个下贱的女人。但是七宝内衣也并不适合高皇后,因为高皇后的小腿都比戚夫人的腰粗一圈,她顶多能把脚脖子伸进去。
孙先生的考证既非来自史书记载,也非得于士人清谈,而是嗅出来的。孙先生解释说,气味的持久是远远超乎人的想象的。百年之后,人们仍然能够从这件内衣上闻 到高皇帝的体味,高皇后试穿这件内衣时留下的脚丫子味,还有戚夫人的体味和血味。那种味儿显然不是经血,因为经血里有一种渴望的味儿,而这种血里却满是恐惧的味儿。但奇怪的是,在这件内衣上还有另外一个男人的味儿,孙先生经过艰辛的考证,终于弄清了这种气味的主人是高皇帝和高皇后的儿子孝惠皇帝。这是很令人困惑的,假设说高皇后把这件心爱的内衣转赠给了某个儿媳,为何内衣上没有第三个女人的体味呢?对于这个问题嘛,孙先生笑呵呵地说,事涉机密,不便奉告。
很多人对孙乾的这种故弄玄虚都感到很厌恶,因为他们在那些古旧的内衣上只能闻到一些土味儿。可孙乾是内衣收藏界的权威,泰斗级的人物,他们并不敢表示什 么异议。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内衣收藏这个行业能有现在这样的地位,那是与孙乾先生的努力分不开的。孙乾先生的鼻子,那就是国宝中的国宝。
说起来好玩儿,孙先生的鼻子第一次登上历史舞台,确立其历史地位,乃是因鉴定一幅古画。
当时,大将军何进得到两幅古画,遂召集众文士鉴定其真伪。献画的两个人都声称他们的画乃是毛延寿亲笔的王昭君肖像。到底哪一幅是真的呢?大多数人都认为画得好的那一幅是赝品,因为画上的王昭君天香国色,呼之欲出,与史书上的记载大相径庭。而另一幅画上的王昭君则是形容委琐,粗俗鄙陋,虽与史书记载相吻合, 但画笔拙劣,呆滞无神,似乎也不像显赫一时的宫廷画师毛延寿的手笔。
孙乾的考证可谓石破天惊。他说:画得好的那一幅是真品,并非因为它画得好,而是因为它上面有毛延寿的气味,而另外那一幅画得不好的则没有,肯定是赝品。他 怎么能辨别出毛延寿的气味来呢?因为他收藏有毛延寿夫人的内衣,那上面只有一个男人的气味,肯定是毛延寿的。但是他收藏的王昭君的内衣气味就很复杂,除了明帝的气味,单于的气味,还有毛延寿的气味!我们现在已经无法确认王昭君和毛延寿的微妙关系,但可以肯定毛延寿给王昭君画了两幅画,一幅是给明帝看的,另一幅则是给自己看的。大家现在看到的这一幅,就是毛延寿画给自己看的那一幅。
关键的是,我们凭什么要相信孙先生的嗅觉呢?谋士们为何进出了一个点子:他们将何将军十位爱妾的内衣让孙乾一一闻过,又将十件内衣分别藏到十个匣子里让孙乾辨别。结果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尤其是那十位爱妾。她们纷纷以各种形式贿赂孙乾,因为她们已经猜到了何进大将军接下来会给孙乾安排什么职位。如果孙乾告诉何进她们的内衣上有别的男人的气味,那可不是好玩儿的。何进也确实按照她们所预测和恐惧的那样做了。他的猜忌不仅导致了他自己的毁灭,也把大汉帝国推向了下坡路。一名爱妾难以忍受偷欢和恐惧的双重折磨,让自己的情人到宫廷里告发何进谋反。何进进宫时被一群宦官剁成了肉酱,从此大汉帝国再无宁日。
何进的死给孙乾的声誉带来很大的影响,很多人都批评他在这一事件当中扮演的不光彩的角色。有些人甚至又把那顶过时的变态色情狂的帽子找了来给孙乾戴上。孙 乾无可奈何,只好隐姓埋名,以讲授哲学为生计。但权贵们没有放过他,他们高薪聘请孙乾为他们的闺阁内衣顾问,实质上也就是贞操检察官。孙乾不敢拒绝他们的 聘请,但坚持只做兼职,不仅是为了避祸,更为了改变自己在公众当中的形象。他不愿意被大家仅仅看成一个收藏家和技术型专家,他更希望被大家看成一个思想 家,像司马迁那样的思想家。他不在乎作出司马迁那样大的牺牲,那种牺牲算什么呢?精神比精液更重要。
当然更重要的是让大家关注你的哲学思想。孙乾把自己赖以成名的那件内衣戴到头上,四处宣讲自己的内衣哲学。这种奇怪的装束决不是为了作秀,而是为了向大家 内衣哲学当中最核心的内涵:女人的内衣所包裹的,也正是男人的全部思想。内衣的存在掩盖了外阴的存在,但与此同时也转移了外阴的存在。也就是说,当内衣不 存在时,外阴只存在于眼里,但当内衣存在时,外阴却存在于心里。内衣因外阴而存在,外阴因内衣而存在。内衣存在的意义恰恰因为它的不存在。所以说,内衣既 不是存在,也不是虚无;既不是语词,也不是意义;既不是混沌,也不是秩序;既不是能指,也不是所指。内衣,就是大哲学家李耳为之魂牵梦萦的道。道是不可说道的,一说就不是真实的了。内衣也是不可说的,一说就不是真实的内衣了。勉强说的话,我们只能说内衣是一个存在,但是内衣又蕴含着另一个存在,所以它又是二,当这二者分离时,就 会进入一个第三者,阴阳相交而生万物。此之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孙乾先生的哲学以其艰深晦涩而著称,但是还是有很多人慕名来听孙乾先生讲哲学。孙乾先生讲哲学与众不同,每次讲的时候都会拿着一个特制的算盘。算盘架子用 纯金制成,算盘珠子用玉石制成。这种玉石的样子就跟人眼睛一样,故而叫“明眸善睐”。别人来听哲学的时候,孙乾会先让来者讲讲自己的来意,为何会对哲学感兴趣,然后一边听一边在那里打算盘,最后他会把一些神秘莫测的预言说给来人听。这个人如果后来命运有了转机,就说明他听懂了。要是没有转机呢,那就说明此人是一头蠢驴,并不等于孙先生的哲学不好。
刘备来向孙乾请教哲学的时候,关羽和张飞等在外面,只听见里面算盘珠子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丁丁当当地响,却听不见说话声。算盘珠子响完了,是一片令人不安的沉寂。沉寂完了,门开了,刘备和孙乾牵着手走出来。
很多人都认为孙乾的选择是错误的,甚至在刘备当了皇帝以后还是有人这样认为。刘备这个人最讨厌的地方还不在于他把编草帽的本领用到了编瞎话上,更讨厌的是他编的瞎话跟他编的草帽一样不结实,都属于一戳就破的那一种。像孙乾这样聪明的人,还看不透大耳贼编的谎言吗?
但刘备能够吸引孙乾的,恰恰是因为这一点。一个人明明知道自己的谎言会被人揭穿,还是面不改色地在那里扯谎,这是何等的勇气?
这一夜,刘备的这种勇气更加令人感动。与吕布的纷争让他几乎失去了一切:他的财产,他的军队,他的左膀右臂,关羽和张飞,两件普通内衣,糜夫人和甘夫人,一件七宝内衣,孙乾送给他的那件,还有他编的一千顶草帽。他的袍子上到处是窟窿,他的鞋子上到处是泥土,他比卖草帽的时候还要落魄,可是,借着酒兴,他却在那里大肆吹嘘他如何把吕布打得望 风而逃,险些把那个三姓家奴变成了四姓家奴,他还说他的大军正在向曹操的地盘进发,很快操贼也要投降了。他讲得手舞足蹈,把筷子像扫帚一样在空中乱挥,意 思是他马上就要扫平天下了。然后他谁也不看,自己干了一杯,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的对刘安说:“我俩现在是乔装打扮,察看地形来了,可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否 则——”他用手掌在脖子后面做了一个手势。
刘安一连声地说:“晓得,晓得。不过,你大可不必担心,曹操的人不来便罢,要来的话,我一刀一刀把他们都砍下去。”
刘安这个人让孙乾感到深不可测。当他和刘备来到他家里投宿时,刘安表现出一种傻乎乎的热情,他的谦卑虽然很合乎他卑微的身份,但总让人觉得有点肉麻。他感觉刘安已经看清了他们的底细,他的举手投足因此也都带上了无限含义。
“肉汤来了,来了肉汤了,哎,肉汤炖好了哎,汤炖好了哎,炖好了哎,好了哎,哎。”
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太婆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锅子从帘子后面闪出来,嘴里不住的嘟囔,他把“肉”字说得很轻很轻,又很清很清,犹如万军丛中嗖——过来的一枝暗箭。
孙乾连忙上去接锅子,这一接让他大吃一惊,因为那口锅子的重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幸亏老太婆没有放手,不然锅子非掉到地上不可。
老太婆咧开嘴笑了,露出几颗稀疏的黄牙。“不碍事,不碍事的,我端得动,端得动。”她说着,把锅子放到了桌子中间。“荒年野地的,也没啥好吃的,可咱是打猎人家,来了贵客,一点肉味儿也不给人闻闻,可不是叫人笑掉鼻子吗?你们尝尝,这可是上等的肉,肉啊。”
她说完了,站到一边,把一双油乎乎的手在围裙上乱抹。那围裙上也是油乎乎的,一抹一手油。
刘安对老太婆说:“娘,你可以回去了。”
孙乾赶忙站起来说:“让老母一块吃嘛。”一边把老太婆往自己座位上让,一边使眼色给刘备。
刘备也连忙站起来,拉住刘安的手,大声说:“这是我大哥,大哥!大哥的娘就是我的娘,我怎能让我的娘看着我吃肉而自己饿肚子呢?来,娘,来陪您的新儿子吃过这第一顿,但肯定不是最后一顿,晚餐。”
老太婆抹着嘴害羞地说:“女人,女人是下贱的人。女人就是你的马,任你骑来任你打;女人就是你的牛,任你宰来任你抽。牛马怎么能够和人坐在一起吃饭呢?女 人也是不能同贵客坐在一起的。再说了,我要是跟你们坐在一起,我不就不能偷偷躲在后面吃好吃的了吗?嗬嗬,呵呵。可是,既然你们这么热情,我又怎么可以 不识抬举呢?要不,我就坐在炕头上陪着吃一碗肉汤,嗯?”
说着,他一面给刘安递眼色,像秋天的菠菜一样青黄不分的眼色,一面擎着一柄木勺给每人舀了一碗,碗里满是肉,最后才给自己舀了一碗,碗里仅清汤而已。她端 着这碗汤,小心翼翼的爬到炕上,盘腿坐起来。虽然很小心,还是有些汤水撒到了炕上和裙子上。她浑然不觉,把汤碗高高举起,说:“来,咱们来一个举碗齐 眉。”然后,也不嫌烫,一饮而尽。
孙乾举起那碗满是肉块的汤,那碗散发着异香的汤,先吹了一下热气,然后,仔细地啜了一小口。这一小口给他的感觉像是喝了一口长满蛆虫的粪水。他强忍住自己的恶心,去观察刘备的表情。刘备的表情恍惚而满足。
刘安拿起了筷子,有点焦躁不安的说:“来,吃,吃,吃肉,吃肉。”
孙乾假意地拿着筷子在碗里拨了一下,说:“实在是吃得太饱了,咽不下了。”
刘备大笑起来,说:“毕竟是大了几岁啊,才吃了这么一点就饱了,这么好吃的肉都吃不下了,哈哈,哈哈!”
刘安也笑起来,说:“大哥既然觉得好吃,那就多吃几块喽!孙大哥也勉强吃几块嘛,粗茶淡饭的,顶多把肚子骗个饱,没啥营养,多吃点肉才能身强力壮,才能拯救天下啊!”
孙乾把碗拿到嘴边,假装夹了一块肉放到嘴里大嚼起来,也装模作样地说:“好吃,好吃。”
刘备和刘安一面谦让,一面狼吞虎咽,竟然把那一锅炖肉全吃掉了,连孙乾趁他们不注意又倒回去的那一碗都吃掉了。在他们吃的时候,炕上的老太婆一直龇着那几颗残缺的黄牙,用青黄不分的眼神瞅着他们。孙乾被她瞅得忐忑不安,仿佛心事全被她看去了。
在他把那碗肉汤倒回锅里的时候,老太婆抹了一把嘴,大有深意地冲他点了点头。然后就把身子一歪,倒在炕上眯起了眼。
桌上杯盘狼藉,刘安抱歉地笑了笑:“老太婆已经睡了,也不好意思把她叫起来了,按理说,贵客在此,是不能让她睡在炕上的。可是,毕竟她年纪也有点大了,眼看是快要入土的人了,有点怕冷,有点糊涂,也是可以理解的,二位请勿见怪。”
刘备摆手说:“大哥你说的哪里话来,大哥的娘就是为弟的娘,我怎能让自己的娘睡在地下,自己睡在炕上呢?大哥你也太自私了,难道只允许你做孝子,就不让我也做一回孝子吗?嗬嗬,呵呵。不过,孙先生的年龄可实在有点太大了。就让孙先生与老母亲在炕上窝一夜吧。”
孙乾说:“这哪里使得啊,这哪里使得啊!”
刘安说:“这非常使得啊!”说着,不由孙乾分说,就把他拖到了炕上。刘安又找来一床油腻腻,硬邦邦的被子,盖在孙乾和老太婆身上。刘安和刘备搞来几块草 毡子,在地上胡乱弄了弄,就那样躺下了。刘备睁着朦胧的醉眼朝四周看了看,留下两行清泪来,叹了口气说:“战乱不息,生灵涂炭,野无青草,室如悬磬,乃 备之耻也!”叹完气,他一骨碌身子,打起了呼噜。刘安凑到孙乾耳边说:“老太婆睡觉的时候不大安稳,先生要小心点。”说完了,他也躺下打起了呼噜。
孙乾哪里能睡得着。老太婆的身上,至少凝聚了一千个男人的气味,孙乾就感觉自己好像与一千个男人一起挤在这个小炕上。他使劲闭上眼睛,仿佛这样一来鼻子也能闭上了。可是,老太婆的身体却慢慢压过来,带着一千个男人的重量压过来。
孙乾用一只手使劲扳住炕沿,另一只手去推老太婆,想把她推回去。这一推,推了一个空。他睁开眼,发现老太婆已经坐了起来。
老太婆把脸凑过来说:“还没吃饱吧?”
孙乾一愣,说:“不,已经很饱了。”
老太婆拿一个指头在孙乾鼻子上点了一下,娇嗔着说:“扯谎精!明明没吃饱还说吃饱了,我就知道你不喜欢吃那种肉,来,你跟我来,我还有更好吃的呢。”
孙乾被她拉下了炕,一不小心踩到了刘安身上,刘安在梦里骂了一声:“臭婊子,你轻一点!”他翻了一下身,并未醒来。刘备睡出来一大滩口水,孙乾的光脚丫正好踩在上面,粘糊糊的。
老太婆把他拉到屋后的的草棚里。这个草棚既是刘安家里的厨房,也是个储藏室。墙上挂着弓箭,梭镖,柴刀,长矛,兽皮,一些东西。灶里的木柴还没有熄,闪着红幽幽的光。 老太婆把他拉到肉案旁,孙乾就看见上绑着一个年轻女人。本来她很安静的,见有人来,她就像刚钓上来的鱼一样扑腾起来,嘴里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孙乾就 看见她嘴里塞了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她一只胳膊上的肉已经割净了,只剩下白森森的骨头,在白森森的月光下闪着白森森的光。
老太婆把肉案上插着的一把尖刀拔下来,在女人的肚皮上狠狠地平拍了几下,尖着嗓子说:“贵客来了,还不老实点!真没有礼貌!你要再乱动,我就把这把刀从你逼里插进去,我看你再放肆!”
女人果然安静下来。老太婆转过脸对着孙乾说:“这个就是我媳妇了,你看看,一点礼貌都没有。不过,她的肉倒还是很鲜嫩的,我知道你不愿吃那种煮烂了的,所以才特地把你领过来。人老了,都想吃点新鲜的,来,过来,说,想吃那里的肉,跟我说,我这就给你割。”
孙乾连连摆手说:“不了,不用了。”
老太婆拿那把刀一拍后脑勺,恍然大悟地说:“噢,我知道了,你不愿吃用刀割下来的是不是?也真是的,不管啥东西,只要用刀割过,它就不那么好吃了。来,过来,你看你想吃哪里,就上去啃就行了,有我在这里,她不会乱动的。”
孙乾还是摆手,老太婆有点迷惑了:“那么你是不是想吃烤的呢,嗯,烤了也挺香的,这个火还没灭,要不咱把她架上去烤了?”
孙乾说:“不,不,我是真的吃饱了。不想再吃了。”
老太婆突然嘻嘻嘻地笑起来:“我知道了,你想那个,那个,是不是?嗬嗬,这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想那个就那个嘛。你说,连肉都给你吃了,你想那个还能不让 你那个嘛。你别跟她客气,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我这个媳妇啊,就一个字,懒!娶进来以后呵,啥活也不干,就知道整天吃好的。连个娃娃都搞不出来,你说,人活 在这个世界上,总应该对这个世界作点贡献吧。哪有光索取不贡献的道理!这就难怪我们对她采取强硬措施,迫使她做点贡献了。刚开始呢,我们就把她绑在那个树 林里,引诱那些山里的野兽过来,你也闻到了,她身上有股子骚味儿,不管啥东西都能引过来,这也确实在一个时期内提高了我们打猎的收获。可是呢,好景不长 啊,曹操的大军开过来了,把山林子掠了个遍,什么鹿子啊,獐子啊,狼虫虎豹啊,全给他们掠去了。不瞒您说,就您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吃了好多天的野菜了,总 不能把野菜拿出来招待客人吧,留着这个没用的东西干啥?可是您猜怎么着,我们一跟她说,这个婊子又哭又闹,你闹啥?这么好的机会谁能碰得上?这么尊贵的客 人!孙先生那是什么人,那是有学问的人啊!刘使君那是什么人,那是有本事的人啊。更何况他和你老公还是一个姓是不是?都是汉室宗亲啊!你还不乐意,我想让 人家吃我人家还不乐意吃我呢。就我这一把老骨头,一张老皮,还不把人家的牙给硌坏了?再说了,你就不为咱自己家里着想,你就不能为普天下的老百姓着想吗? 他们如今正处在水深火热当中,正在焦急的盼望孙先生和刘使君这样的人伸出援助之手,你就眼看着他们的苦难无动于衷吗?我们为之付出一点肉算什么?唉,跟她 这种人讲道理她也不会懂,对她只能用暴力使之就范!哎,你看看,我这张老嘴,一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了。来,孙先生,您想那个就那个吧,别客气,也别不好意 思,想干啥就干啥。要不我先回避一下?说实在的,今天晚上吃这个婊子的肉吃得有点太多了,我也需要散散步消化消化。我就到那边山岗上去了,您自便。放心, 我不会偷看的,他俩都睡熟了,也不会偷听的。”
老太婆猫着腰一颠一颠,消失在夜色里。
孙乾回过头去看那个女人,见她的身体像一片树叶一样在夜风里微微颤动。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黑洞洞的,一眨不眨地盯着孙乾。
孙乾被她盯得僵在那里。他躲开她的眼睛,沉默了良久,说:“对不起。”
抬眼去看女人,女人眨了一下眼,泪水哗哗哗地流下来。
孙乾说:“其实,其实你不必这么伤心,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们不理解你,但我理解你。”
孙乾伸出手,想去抚摸一下她的身体。女人突然又像鱼一样挣扎起来,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孙乾伸手把那块抹布扯出来,女人长出了一口气,身子安静下来,对孙乾点点头,毫无血色的脸上居然展出一丝微笑。“谢谢你,”女人说,“能把我的绳子也弄开吗?”
孙乾迟疑了一下,说:“我怕——”
女人似乎有点恼怒了:“你怕什么?你是男人,你怕什么?你是客人,你怕什么?”
孙乾就去解绳子,可是绳子绑得太结实,一时半会儿解不开,女人急了,说:“你拿刀割啊!你这个笨蛋!”
孙乾好不容易割断一根绳子,女人一伸腿把他蹬倒在地上。她用脚趾头夹了那把刀,把别的绳子全割断了,就从肉案上滑下来。
孙乾发现女人长得既高大,又强壮,又美丽。她的皮肤像冬天的雪,又白又冷;她的头发像冬天的夜,又黑又长。
女人蹲下身,用那只白森森的只剩下骨头的手拍了拍孙乾的头。“谢谢啦,小朋友。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的。”她说着,大步流星跨进了刘备和刘安睡觉的屋子。其实刘安家里就这一间屋子。
孙乾哆哆嗦嗦爬起来,趴到小屋的后窗那儿朝里面一瞅,只见刘备和刘安都已经被倒吊起来。他们还都没醒,还在一声一声地打呼噜。女人用刀背敲了敲他们的下巴,他们就像鱼一样张开了嘴,但还是没有醒。
女人把那只白骨嶙嶙的手伸到了刘安嘴里,硬邦邦的骨头一进到嘴里,就软得像一条蛇。直到一整枝胳膊都塞到刘安嘴里,女人把刘安的身子摇了摇,又慢慢把胳膊抽出来。
女人被吃掉的那些肉又重新长上去了。但那些肉是残缺不全的,东一朵,西一朵,湿漉漉的,雨后的花瓣似的。
女人扭头对着孙乾嫣然一笑,孙乾打了个冷战。
女人用脚夹着那把刀在空中一挥,刘安摔下来,在地上摔出沉闷的一声响。孙乾的心也似乎被摔了一下,刘安肯定死了。
女人把手从刘备嘴里掏出来的时候,那只手臂已经完好如初了。她正要割断吊着刘备的那根绳子,孙乾连忙喊道:“请不要伤害他!他是我们大汉帝国最后一线希望,他要是完了,我们大汉帝国也就完了!”
女人把刀停在空中,刀刃贴着那根绳子贴在那里。她把脸贴在自己举起的腿上,笑容像茉莉花一样,灿烂而幽香。“你心疼了吗?大汉帝国就那么重要吗?你倒是说说,是大汉帝国重要,还是我重要?答对了我就饶你这位主子一命。”
孙乾低下头,说:“当然你更重要。因为,大汉帝国没有能够拯救你,你却能够拯救大汉帝国。”
女人说:“你的嘴倒是挺甜的,我就依了你,放过他,也好让这个大汉帝国苟延残喘一会儿。”
女人一只手扶着刘备,把他放到地上。孙乾想逃时,女人已经影子似地到了他身边,孙乾感觉自己像一个婴孩一样被她抱在怀里。女人把脸贴到他脸上,甜甜地说: “我可完全是为了你饶他不死的哟,你拿什么来报答我,嗯?做爱好不好?其实你刚才就很想做爱是不是?来,先让阿姨亲一下。”
女人一下堵住了他的嘴,把舌头伸过来,孙乾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冰窟里,全身都麻掉了。同时,又感觉自己脚下有一盆熊熊大火,把两股奇痒从脚心送上来。在一片混沌中,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手。他用手四处摸索,终于在背囊中摸出了自己的算盘,就捏着它在混沌中乱砸起来。
女人放开手,孙乾一下掉在地上。他看见她正拿着那个算盘在那里端详,再也顾不了许多,爬起来就往旷野中跌跌撞撞地跑去。
他似乎跑了很久,最后跑到一个树林子里,终于找到了一点可怜的安全感,蹲下来歇了一会儿,一抬头正发现女人倚着一棵大树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孙乾说:“为什么你不肯放过我呢!”
女人说:“你跑那么急干什么,算盘不要了吗?”
孙乾木呆呆地接过算盘一看,看见自己的眼窝里空空如也,大吃一惊。“我的眼珠子呢?”
女人说:“你的眼珠子不是在算盘上吗?否则你怎么会看到自己?你有那么多眼珠子,还要你脸上这两个珠子干什么?曹操的军营就在前面,在你们来到之前,刘安 每天都会到那个军营里兜揽生意,每天都会有人在我们家的草棚外面排队等着干我。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干过我,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看见过我。你来了,你看见 了我。用你脸上那双眼珠子看见了我,在你喝的那碗汤里你就看见了我。可是,你看见了我,对我又有什么用呢?这双眼珠子对你有什么用呢?这双眼珠子不应该属 于你,它们应该属于我。所以我把它们取下来了,我要带着这对眼珠子,让它们天天看着我。你有你算盘上的那些眼珠子就够了,那么多,足够让你看清过去,现 在,与将来。你还要什么呢?对了,我也不会白拿你的眼珠子,我会给你一件礼物的,喏,这是你最喜欢的。”
孙乾看见自己头上多了一件女人的内衣,闪着七宝之光,华贵非常。他把算盘转过来,看见面前的大树下有一具女人的尸体,肉已经腐烂了,爬满了蚂蚁和蛆虫。刘备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孙先生!孙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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