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哪一天起，她家里的东西一件件失踪。
最开始是她的发圈。粉色，带有蝴蝶结的发圈。
这是她藏在家里的秘密。毕竟二十四岁整日阴森死气的老处女头戴粉色蝴蝶结发圈并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
当然这是那些没礼貌的女孩子们给她的称呼，二十四岁对于女孩子来说本是一个很好的年纪，年轻朝气又刚好在褪去稚气的年纪，可她不是，她的生命早已枯萎凋谢，二十四岁于她只是一个数字。她也常常顺着她们的会这样自嘲，带着些许的怨恨。
她也知道那些女孩并无太大恶意，她们只是无知，不知道自己的话语杀伤力到底有多大。可伤害到底是真实存在的，她即便谅解又怎能不怨。
她将她的幻想寄存在那个粉色发圈上，每天夜晚给自己系上。这是一个连爱人也不知道的秘密，就像是一个仪式，用来缅怀她逝去的、只能被嘲笑的少女情怀。
发圈一直是放在她夜晚工作的桌子上。
她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雾气里看不清脸的爱人会替她擦拭身体。裸着身体出来，带着热气的皮肤突然呼吸到冷气，打一个冷颤。她把这比喻成少女在享受独有的惊喜。
这时候她会再学着她见过的那些可爱女孩，对着浴室里慢她一步刚伸出脚的爱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然后俏皮的跑到客厅某个放着吹风机的角落，那里放着竖长的镜子。
看到镜子里笑着的脸，真丑啊。她低下头，任着爱人走到身后替她吹干头发，一言不发。
沮丧的想着，要是没有四年前那场车祸就好了。
之后，她的爱人会抱着她，然后绕到工作的桌子边。粉色的发圈就放在这里。她特意为这个小发圈做了一个花纹底盒。
她会等到天色黑下来后关上屋子的灯，等她的爱人睡着后，借着窗外的亮拿着发圈走到冰箱。
拿出大罐酸奶喝上一口。然后就着冰箱的光将头发高高扎起，用这个粉色的发圈。那些嘲笑她的女孩子们就喜欢这样扎头发，仿佛这是表达二十几岁的方式。
今天本一切如常。
她的爱人睡着了，她轻手轻脚走到桌边。可是，发圈不见了！精致的盒子空空如也。她眉头皱起，慌乱的在桌上寻找。突然就变得异常狂躁，像是一个受到刺激的精神病人。疯狂的大叫。将桌上的书本打翻在地，她看了眼房间，爱人没有吵醒。
她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慌乱也全都不见。就像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脸时的冷漠表情。
当人的情绪越是临近绝望却不到绝望的时候，似乎就会越不受控制。所有的情绪似乎只是为了抵达那一刻而做的铺垫。像是某种急于追赶的野兽，拼命的挣扎，靠着怒吼来蓄力，一直往外往外，直到啪嗒一声，绝望，抵达了。
野兽变得温顺。人就开始冷静得不正常。
她把书捡起放好。
透过月光看到皱起的书页，她试图将它抚平，伸了伸手，叹口气又将手收回。
那本书躺在桌子上，皱皱的书页，就像是她脸上皱起的皮肤，果然有些东西是她不能拥有的吗？就算偷偷的也不行吗。
2.
事情没有就这么结束。发圈似乎只是一个开头。
第二次不见的是她家里的镜子。所有的镜子。刚开始的时候，她以为是她的爱人自作主张将它们扔了。毕竟她多次有意无意的说，她最害怕的就是照镜子的时候。看到那张脸，她就想将镜子全部砸了。
每次她照镜子时候突变的神情，想必爱人都是看在了眼里。爱人总是希望她少些不开心的，也许就起了些想法吧。
虽然那样说着，看到自己的脸的时候也确实很怨恨。可心里对镜子总是有着某种期待的。
心想着也许某一天毁掉的脸就复原了，也许哪天就能再戴上她的粉色发圈，天真的笑。不会有人觉得奇怪，不会再被嘲弄。
她一直这样期待着。可每一次看到镜子，期待就那样落空。空落落的心再下一次被新的同样的期待填满。可她还是觉得，就是这样的重复支撑着她活着。
至少她还能抱有期待，她还有爱人。对，她还有爱人。即便这次爱人猜错了她的心意。算了，镜子，再买就好了。
再她得到爱人否定的答案之前，她都是靠这样想着来平复心情，安慰自己的。
她和爱人吵了一架。她大骂爱人在撒谎。爱人抱住她，她疯狂的挣扎。她凶狠的咬在爱人肩上，满嘴的血腥味像是镇定剂平复了她。
她说，对不起，我知道不是你。
因为打碎镜子的是我自己。她在心里接着说。
她没办法说出自己现在的状态，即便爱人对她百般体贴照顾，似乎也从来没有真的懂她。每次她说起心中的委屈，爱人叫她不要在意别人的话别人的眼光。爱人甚至还说，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最美的，你何必想那么多。
这话多可怕啊，原本柔情动人的话偏要加上伤人的后半句。每次爱人这么说，她明明心中百般痛苦，可还要装作感动不能亏了爱人心意。
打碎镜子是她对爱人的抗议。她想让爱人知道那种不被理解的感觉，即便爱人还是没有明白她的想法。但示威过一次总感觉痛快了一些。
可心里好像是真的空了，再也不能被填满，最后被示威的还是变成了自己。受伤的人总是不能再痊愈吗？
如果没有四年前那场车祸该有多好啊。她看着她的爱人，眼睛里的雾气让爱人的脸好模糊。
现在我只剩你了。她绝望的说。
3.
镜子没有了以后，她也没有再叫爱人新添置。她整个人变得死气，一副对生活不再有期待的样子，即便她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以前一样。
她不想让爱人担心。她对生活已经不再存有期待，可她不想将爱人这一份守护也弄丢。
那样，她真的会死的。
当一个人对生活不再有期待以后，每一天都太痛苦了。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有什么意义。她不用再去思考她的未来，因为不会再好了。
她每天郁郁寡欢，神经紧绷。只剩在洗澡的时候，她才会稍感放松，爱人的手成了她生活里唯一还存有温度的东西。
其实对于她来说，打湿身体似乎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哗哗的水淋上后背。车祸留下的伤痕在水中像是龙鳞。稍有不慎似乎就会被划伤。
爱人每日都会摸过那些深深浅浅的纹路。她开始很抵触，觉得将自己丑陋的一面暴露，实在有些不堪。
可爱人叫她不要害羞。爱她的人会爱她的每一寸肌肤。想起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笑，多亏了爱人的这一份温柔。
笑意还在脸上，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回头，哪还有爱人的身影。她慌张的大喊。爱人的声音从房间传来，告诉她，沐浴乳不见了。
听说那是唯一可以消除她伤痕的东西。突然就不见了，到底意味着什么？爱人说去找找就回来，可是一直到第二天天亮，爱人也不曾再踏进浴室。
她站在浴室里淋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她已经躺在了床上。发起了高烧。爱人替她熬了粥，一口一口的喂。
她想问问爱人沐浴液的下落，可是却说不出话。这种感觉可真难受啊。她身上的伤痕是不是会一直跟着她了。爱人再爱她，总有一天也会厌倦那些像是累赘的东西。爱人会因着那些厌倦，不再爱她。
没有人会长久的爱这样一个她的。没有人。她的眼泪开始止不住。她倔强的咬着嘴唇，不想让爱人看到她的懦弱。
她怕是再也不会好了。
4.
没想到的是，她的高烧隔天便好了。
她的生活似乎也还是一如往常。除了她对明天不再期待，除了爱人不再踏进浴室。她也没有追问。她觉得有些累了，她担心她问了以后会得到一个令她害怕得答案。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她有一天听到爱人和别人说，“她一直这样，我怕我也坚持不下去了。”
意识到总有一天她的爱人会离她而去，会忘记她后，她就不想再对爱人有所要求与依赖。
家里的东西一件件的消失。每消失一件，她就会忘了不见的上一件。她开始想，不要留下了，既然总是会被忘记的。统统都消失吧。
不要留下，你也会被忘记的。她和自己说。
有一天她梦到她的爱人也消失了。惊醒，摸到旁边熟睡的身体，松了一口气。起身去了厕所，回来。她的爱人，不见了。那个身体上，是她的脸。
耳边突然听到有人在疯狂的大叫“医生、医生，医生....”那是她妈妈的声音。哭腔里的撕心裂肺她真不想再听第二次。还有桌上皱起的书，碎掉的镜子，妈妈肩上的咬痕，没喝完的粥。
她死了。在车祸手术后的第四天，在她二十岁的时候。她本有生还的机会，如果她没有误会她将面临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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