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她爹帮邻居三叔从地里往场上运麦子。下坡拐弯儿的时候,车翻了,她爹和一车麦子连同拖拉机一起滚在沟里。等三叔找人挪开拖拉机,扒拉开麦子,她爹已经没气儿了。
她爹被抬出来时,云雀妈把云雀的眼睛捂上了。但,已经晚了。云雀还是看见了,她爹浑身是血、瞪着眼睛。那一刻,云雀像一只被雨淋湿了翅膀的小鸟,浑身颤抖,却一声哭不出来。
爹没了,家里的天塌了。
云雀妈一天到晚木着脸,但从不在云雀面前唉声叹气。该做饭做饭,该说话说话。可云雀能觉出来,看似平常的空气中,流淌着怎么也盖不住的沉闷和压抑。
很多个晚上,在睡了一觉后,云雀还能感觉到她妈的辗转反侧和声声叹息。
白天,云雀妈到镇上服装厂上班,下班后抽功夫忙地里的活儿,而云雀仿佛在一夜间长大了,放学后,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和同学磨磨蹭蹭,而是急急赶回家,和她妈一块儿下田。
零星活儿,娘俩儿忙点儿累点儿,多挤点时间就干了,可赶上春种秋收,云雀和她妈就不顶用了。
幸亏罗叔找了几个人过来帮忙。罗叔是家里的亲戚还是什么的,云雀不知道。
她才不管那些,有人帮忙就行。
一连干了三四天,都是在傍晚云雀妈下班以后来的。
罗叔几个和云雀妈说笑着,一会儿工夫就离前面的地头不远了。云雀提着篮子跟在他们身后捡掉在地里的花生。
罗叔会在云雀经过他身边时,说句云雀真懂事。罗叔声音瓷实温暖,说得云雀心里乐开了花。有一次,罗叔甚至还从兜里摸出一根火腿肠递给她。云雀愣是好几天没舍得吃。
云雀开始有点喜欢罗叔了。罗叔他们在时的热闹和不在时的冷清,以及母亲表情的冷暖,差得太大太远。
最后一天,云雀妈干了不多会儿就回家做饭了,她能表示感谢的最好方法就是留他们吃顿饭。可农忙时节,谁家里不是一堆活儿。大家一哄而散,都跑了,最后就剩了罗叔一人。
云雀妈还是认认真真做了一桌子菜,并且让云雀去商店买了瓶酒。
云雀好长时间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了,小嘴吧嗒吧嗒地,一会儿就把肚子吃得浑圆。吃饱了的云雀犯困了,眼皮子发沉,很快就倒炕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云雀好像听见罗叔和她妈说,要娶她妈,和她妈结婚,还要把她娘俩接到镇上。云雀妈似乎还在犹豫,说等等吧……后来云雀实在是太困了,没听清后面说的什么就睡着了。
梦中,罗叔开着大卡车把家里的东西一股脑儿搬到车上,车子一溜烟往镇上驶去。
地里的庄稼收回来后,活儿少了,云雀不用那么辛苦了,但不辛苦的云雀有了另一种苦恼。
那天数学测验,身后的男生跟她要卷子抄。云雀没给。男生嘴巴一撇说,不给拉倒,我还不稀罕呢。以为自己多有本事呢,有本事让你妈别偷汉子。
云雀不知道偷汉子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就说你妈才偷呢。
男生说我妈有我爸,偷啥,你妈没有,才去偷。
尽管才上学的娃,也没人跟她讲,可在那样的环境中,云雀突然就明白了。
罗叔从来帮忙收庄稼后,隔三差五地来。白天云雀妈上班,罗叔应该是在她妈下班后来的吧。每次罗叔都不空手,拿些肉、菜什么的,看见云雀会从兜里掏出几块糖或山楂卷等稀罕物给她。罗叔有时吃饭有时不吃,但家里有了欢笑,她妈步子轻快了,衣服也换得频了。
看见罗叔,云雀眼前会闪现出那个“偷”字,但云雀觉得她妈和罗叔不是那样的人。关键她害怕她爹走后家里那种压抑沉闷的气氛,也不愿再回到和她妈那些个冷锅冷灶的晚上。
过了些日子,云雀妈商量她,等两天领她到罗叔家去住几天。云雀听话地点点头。
罗叔家在镇上,住阔气的两层小洋楼。罗叔给云雀在楼上布置了一间屋子,有大床、柜子,还有电脑。云雀高兴得好几晚没睡着。
尽管罗叔的儿子,一个比云雀大两岁的男孩,对她极不友好,从不跟云雀说一句话,没人时还老瞪她。但这些都不能冲淡云雀的幸福。
有时,云雀妈和罗叔还会领着他俩回来住两天。云雀就主动领着罗叔家的哥哥出去玩儿。
这时候云雀学到“苦尽甘来”这个词,她觉得自己现在的日子就是苦尽甘来。
可好景不长,也就大半年,罗叔的妻子突然回来了。
罗叔的妻子在生完孩子不久就消失了,好几年没音信,但俩人并未离婚。罗叔的妻子一回来就颐指气使,要赶云雀和她妈走。
罗叔态度十分坚决,要和女人离婚,娶云雀妈。罗叔说女人没有一点责任感家庭感,根本没尽到一点当妻子和母亲的义务,这个家早就没有她的地儿了。说的那女人有些气短。却没想到他那九岁的儿子突然插进一脚,站在女人一方,对罗叔说你要是跟我妈离婚,我就去死。
一直硬着的罗叔突然就软了。
云雀和她妈搬了回来。外面传言罗叔给了她妈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云雀不知真假,也从不问。回来后,云雀妈还上班,把家里的大部分地交了出去,只剩一小块,娘俩干着绰绰有余。
云雀再也没见罗叔来。
那天晚上,云雀妈说有几穗玉米该收了,不多,让云雀在家呆着。但直到云雀写完作业也不见她妈回来。
云雀一个人在家呆着害怕,就摸索着往地里走。还没到地头,在一垛玉米秸后面,云雀听到了一阵压抑的喘息声,是罗叔和她妈。她的眼前突然闪现出那个“偷”字。
云雀扭头跑回了家。
云雀对她妈说,你要是再跟姓罗的来往,我就死给你看。
光明正大地交往可以,她不能忍受俩人偷偷摸摸。
从那以后,云雀再也没见罗叔。
云雀到县城上高中后,她妈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平房,早起摆摊儿卖早餐。
最近半年她妈老头晕,有次上班时晕倒在机器旁,厂里害怕出事儿就找了个理由把她妈辞了。她妈要供云雀上学,每天早早起来包包子,熬稀饭,云雀也早起,帮她妈打下手。
顾客大多是住在周围打工的,生意倒还说得过去。
那天早上,她妈又晕倒了,一帮人手忙脚乱给送到医院,一检查脑里长了个瘤子,好坏不知,但必须要做手术。
她妈说什么也不同意,但云雀就一个妈,一咬牙,在手术协议上签了字。字签完就完,钱呢?可不是说来就来的。云雀又一咬牙,学不上了,开始学着她妈卖早点。可这点钱就是杯水车薪,够干什么的。绝望中的云雀突然想起,前几年有新闻说大学生卖身救父。别人可以,她为什么不行。
就在网上挂了条信息。
只要有钱,只要能她妈的病治好,这点委屈算什么。
还真有回应的。不过大都是猎奇的。有的甚至直接提出来,要跟云雀睡觉,睡一次给一次钱。
云雀害不到二十,但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不过他们都没得逞。因为有人往医院里交了钱。云雀正疑惑着,接到一个电话。
那人在电话另一端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让云雀把消息撤了,赶紧回学校上学。还让云雀收回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那人说要是再让我知道,替你妈打断你的腿。
云雀不知道这人是谁,尽管声音有些熟,但她就是想不起来。
管他呢,先把手术做了再说。
谢天谢地,是良性。
靠着那人给的钱,云雀妈顺利做了手术。随后,云雀考上大学,找了工作。
云雀结婚后,她妈一直跟她住。
都是经了岁月沉淀的经年往事,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云雀妈偶尔会跟她讲自己和老罗的那些事儿。
年轻时,俩人在一块上班,俩人你有情我有意,但老罗妈死活不同意,倒不是因为云雀妈不好,而是,老罗她妈看上了租他家房子的一个川妹子。川妹子说她愿意嫁给老罗,并且不要彩礼,老罗妈就自作主张定了亲。其时,老罗还蒙在鼓里。
老罗家太穷了,穷得拿不出给他爹买药和供他妹上学的钱才把厢房租给了来打工的川妹子,更别说娶妻的彩礼钱。
都是因为穷。一个穷字生生把老罗和云雀妈给拆开了。
结了婚的老罗,自觉无颜面对云雀妈,就辞了职,给人跑长途开车送货,不过也有另外一个原因,老婆怀孕了,马上多口人吃饭,哪样不需要钱啊。
没想到孩子生下来刚满月,老婆扔下孩子不辞而别,一走好几年没有音讯。这些年老罗当爹又当妈,总算把孩子拉扯利索。现在,孩子大了,老罗也当了老板,她竟然悠悠地回来了。
可法律不管那些,人家才是受保护的啊,和云雀妈顶多算是非婚同居。老罗一心离婚,要跟云雀妈一块儿过,可他老婆就是不离,再让孩子那么一闹,云雀妈就主动退了出来。
云雀妈说,你还记不记得我生病那年,有人给交的医药费,没别人,肯定是老罗。
她妈不说,云雀也能猜出来。而且,云雀在她妈出院后,打听到老罗单位,在老罗下班的路上等着了老罗。当时云雀说钱我会还。
毕业后,云雀省吃俭用,当她把攒够的钱送给老罗时,老罗盯了云雀半天说了一句,你是想让我一辈子不安么?
老罗这句话打消了云雀还钱的念头,但她心里一直有个想法。
那天云雀回家后,把她妈好一个捯饬,随后领着她妈去了一家饭店。云雀说要带她见个老朋友。
竟然是老罗。
老罗和云雀妈都很激动。
看得出两人事前都不知情,虽极力克制着,但两颗跳动的心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原来,云雀和老罗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在一个单位上班。云雀听说之前老罗虽然没和老婆离,但一直分居,儿子上大学后,坚决离了婚。
回家的路上,云雀说妈,罗叔,其实挺好的。
云雀妈说这孩子。但云雀听出了她妈语气中的激动和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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