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译
在村子的南面,有一间破旧的瓦屋,里面住着一个哑巴。
哑巴不是生来就是哑巴的。
依稀记得,在我还在村里读小学时,就总听父母提起,村里有两个了不起的读书人,村长的儿子和他。他们考进了省里最好的高中,都是能当大学生的料子。
他们高考完那年,村长骑着三轮车载他们去省城里查成绩。两人攥着拳紧张地出了村,村民们围坐在村口,期待着大学生从村子里诞生。
一等等到了天黑,村长才喘着粗气从远处靠近。我渐渐看清,三轮车后载人的框里,一人站着欢呼,一人瘫坐着,仿佛被抽了灵魂。
大人们围了上去。我挤不进他们一句接一句的提问,觉得无聊,独自回了家。吃晚饭时,母亲告诉我,村长的儿子超常发挥,有好几个大学打电话来抢人,而那个住在破瓦屋的他,查出的分比他事先预估的整整低了有大几十分。
他回来后便一直把自己关在瓦屋里,大人们都说,他高考考砸了,得了心病。
两天后的一个夜晚,睡梦中的我被远处的惨叫惊醒,噤声跟在同样不明所以的父母身后,朝着瓦屋的方向走去。
瓦屋附近围了不少被吵醒的村民。瓦屋的门紧闭着,村长正站在门口:
“大家不要惊慌,他应是着了心魔。我已请了道士正在屋内驱邪,都散了吧!”
群众议论纷纷着事情的邪乎,纷纷揽上自家的小孩回了家。
嘶哑的叫声没过多久便停下了。
早晨醒来后听村里人七嘴八舌地传着,说,村长一家有多么多么的好心,为了他,又是请大师又是求天神,一家人在山神庙前可求了整整一个晚上。
我悄悄溜到瓦屋的后方,透过窗缝向内望。
他倒在地板上,头边有一摊血,脸上青紫的伤痕遍布。
他身边歪歪扭扭地摊着好多翻到破旧的书,其中一本躺在他的手侧,写着名字的扉页上被留下了点点黑红色污浊的血迹。
“你还好吗?”我将窗推开一些,小声问道。
他醒着,空洞的的眼神倏地看向我,张开嘴,发出的却只有嘶哑、破碎的低吼。
我被吓到了,愣在原地。母亲这时赶来,将我拉回了家,告诫我少去和他接触。
一段时间后,他哑了的消息在村里传开了。他的原名渐渐被人遗忘,取而代之的,是“哑巴”和“疯哑巴”。
哑巴后来就很少出门了,总把自己关在那间破旧的瓦屋里,听说是在写什么文章。每到天晴时,他便会瘫坐在院子里,望着屋后的山林出神。可惜村子里识字的人少,没人知道哑巴在写些什么,也没人再关心他在望什么。
四、五年过去,应该是好奇心作祟的原因,我散步时总会不自觉的往瓦屋的方向走。从躲在墙边观察他,到后来,哑巴注意到了我。次数多了,他似乎开始给我留门。见哑巴点头应允,我小心地走进瓦屋的后院,坐在他身边。
他无法回答我的疑问,我便自顾自的讲,讲我自己,讲焦虑,讲迷茫困顿。他就静静的听,除了有时听见高考二字时,目光会短暂地停滞。
高考后,我最后见了一次哑巴。他听见敲门声后一惊,见是我来了,才松了眉头,开了后院的门。
我们靠在瓦屋边,相看无言。
哑巴望向山林上方的天空,伸出双手交叉手掌,比出飞鸟的手势。鸟拍打着翅膀,无限接近天空,却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垂眸看向后院的篱笆,苦笑一声便起身走进瓦屋,摆手示意我回去。
瓦屋的门关上了,只剩我一个人留在后院。
飞鸟在我脑海中一遍遍盘旋,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我和村长儿子一样,去省城上了大学。两年后的寒假前,母亲照常打来电话,问我差不多什么时候回家,有一搭没一搭的唠着家常:
“前段时间村长的儿子当上了干部,为村里盖了不少新房,村长在山神庙边摆了好多桌庆祝。他给我们都准备了好多酒,我们很久都没吃过这么丰盛的好菜好酒了,唱歌跳舞,不要太热闹。要是你也在就好了,还能和我们一起享受享受······真是受了山神的眷顾啊,村里面出一个这么了不起的干部······”
话音忽落,母亲的语气突然变得神秘,声音也压低了不少。
“还记得村里那个哑巴吗?就是大家庆祝的那天,他的房子不知为什么起了大火,可大伙又都在庙旁欢庆,根本没人注意到,等有人发现南边瓦屋那儿飘着黑烟,端着盆子都上赶着去救火,可瓦屋已经几乎整个都烧没了。那个哑巴也就这样不见了,烧死的身子都找不到,太吓人了。村长不让我们往外说,我偷偷跟你讲,你千万别说出去。村长说,这会败了我们村中的福运······”
我心里一震。母亲后面说了什么我全然没听,带着行李就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家。
村民们见我回来,都笑着来找我寒暄,问我在大学学的怎么样,过的好不好。
去瓦屋的路上打听到,哑巴离奇消失的事件在村民们的口中传了一遍又一遍。传到现在,家长们开始拿哑巴来“教育”乱说话的小孩,说是如果说了不该说的,就会变成哑巴,被山神收走的。小孩儿们都悻悻地闭上了嘴。
哑巴高声呐喊,为何常人置若罔闻,静谧无声。
我独自坐在瓦屋后的那片空地上,望向远处的那片山林。四季更替,碧绿的叶又逐渐枯黄,随风飘向远方。
真奇怪,我想呐喊,却也怎么都喊不出声。我明明不是哑巴。
天色暗了,我藏起在篱笆下找到的文章,连夜驱车驶离了村庄。
舍友们都回家过节了。我在台灯前,第一次读了哑巴笔下的文字,第一次真正走进了,那片飘满苦难的山林。
在贫瘠的土地上,满是鸟雀的尸体,无一不是头破血流,血肉模糊。但仍不断地有不知死活的鸟用尽全身力量向上飞,想凭借弱小的身体,撞碎的灰暗的坚硬的屏障。
我关上了台灯,偏过头,透过阳台的门窗向外望。
宿舍楼比瓦屋高了不少。
我抬眼望向无际的天。心想,和哑巴相比,我离天空,可要近得多了。
我在书桌前坐了一整夜,将他的文章整理、完善,装订成册。
天蒙蒙亮,我便带着文稿和简易的行李离开了宿舍,以哑巴为笔名继续写他未写完的文章,带着哑巴的声音走得更远,飞得更高。
空地前的山林中,又有不知死活的鸟,想冲破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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