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绛穆的公主。手臂上的疤痕,则是吴姨刺上去的。那时情况紧急,绛穆的王和王后皆已身死,而吴姨身受重伤,只得逃亡保命,然而吴姨是被宇国通缉的犯人,如果带着我一起,一定会连累我。
当时吴姨身后大军在追,她只好将我托付给一户人家,怕以后找不到我,就用簪子在我手上刻下印记……然而等一年后吴姨再回到那里,那户人家却已经不见踪影……
吴姨也才惊讶地知道,那人家并非良民,而是毒谷之人。而年幼的我,也因此被拿去炼做药人……吴姨自觉害死了我,心灰意冷,如此十余年过去……却竟然在如意楼,又看见了我。
吴姨告诉我,我很小的时候,因为父母十分忙碌,我总是由她照顾。
那时候我乖巧而懂事,围在她的身边,喊她吴姨,然而经年过去,我甚至根本已经不认得了她。可最让吴姨痛苦的并非是这一点,而是她怎么也想不到,昔日的绛穆公主,竟成为今日的宇国皇后……而那个皇帝,还是当初主张要灭绛穆族的人。
当年宇国先皇让自己两个儿子到跟前,说认为对绛穆,是该劝降还是攻打。当初的福王说,应该劝降,而钟尘……却说应该直接灭族。更和龙训、江腾、李牧等臣子一同进攻绛穆……整个绛穆被灭族,一夕之间,活着的人寥寥无几……
可以说,钟尘是害死绛穆的间接和直接的凶手。
吴姨洋洋洒洒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可谓情真意切。我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仿佛被人用锤子狠狠地敲击了脑袋,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语言,有些无力地说:“但……但他那么说,也只是为了保卫宇国……”
吴姨严厉道:“公主,您以为绛穆是那种屡犯宇国的民族吗?我们的人,打猎放牧,悠然自在,需要布匹,就老老实实去宇国买!我们只是一个小小的边牧民族啊!只是总有那么几个人,不务正业,跑去骚扰宇国边镇,偷抢打杀,但那样的人,我们也和宇国保证过,我们一定会处置——而事实上,我们也都处置了!甚至在我们被灭族的前几天,我们还在准备东西,给宇国赔罪!可就这样!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忽然涌入的宇国大军屠杀而尽……那还是吃饭的时间,家家和睦,帐篷内欢声笑语一片……就在那样的状况下啊!”
我甚至连为钟尘辩护的勇气和决心都丧失了,只能失魂落魄地离开,并数次梦到那样可怕的场景。
然而最后我还是决定辜负吴姨的期盼。
“公主这次来,可是已做下决定?”吴姨有些期待地看着我。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是……”
吴姨道:“公主的意思是……”
我叹了口气,抱歉地说:“对不起,吴姨。”
我没有多说,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短短三个字对不起,大概就足够让吴姨明白过来。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好半晌,才呼吸急促地说:“公主,您思考了这么久,却是这样的结果?!”
“我……我对以前的事情,真的没什么印象了,要说我爱不爱绛穆……大概是爱的。但,我现在,的的确确,更爱钟尘。你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和钟尘在一起多少年了吧?他待我真的很好,我现在过得也很快乐……我还有师兄和师父,如果我真的要为了绛穆报仇,那不仅会伤害钟尘,还会连累师父和师兄……师父已经一把年纪,我不想害他们。”我真心实意地说,只愿吴姨能稍有谅解。
然而吴姨听我提起师兄和师父,却是冷冷道:“你居然还提你的师父和师兄?你可知,就因为你与钟尘在一起,让你师兄还有师父,处于多么进退维谷的境地吗?”
我一愣,道:“什么……”
“你师兄,也是绛穆的人。”吴姨的话宛如晴天一道霹雳,让我脑中一片空白,而吴姨却继续道,“你师父虽然不是绛穆之人,却深深爱慕着你的母亲,要不然,他为何要费尽心思,将你从毒谷中救出来?”
我结结巴巴地说:“师父说,他是经过毒谷的时候,看到毒谷中空无一人,而我被舍弃在那里,才救我回来的……”
吴姨闭着眼摇了摇头:“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让你安心。你师父身上,是不是有可怕的伤疤?那是他去毒谷费力救你回来的证据——想必,他也没告诉过你,那些伤疤的由来吧?”
“他……他只说,是年少冲动,喜欢和别人打架……”我喃喃道,脑中是我小的时候,一到阴雨天,师父的那些可怖伤口便发痛,一向带着微笑的师父也会痛得眉头直皱,冷汗直冒。我不懂事,趴在他身边,担忧地看着他,问:“师父,怎么了?痛成这样……”
师父却不想我担心,温柔地摸着我的脑袋,说:“不碍事,一会儿就好了。”
我还埋怨师父:“让你以前和别人打架!现在好了吧!”
师父苦笑着点头:“对对,是师父不好。”
小时候的我嘟嘴道:“以后师父不要和别人打架了!如果有人欺负师父,我和师兄会帮你打回去!”
一旁师兄正在埋头看书,莫名被点名,有些迷茫地抬头看了我们一眼,而后好笑地点了点头。
药香袅绕,与此刻旁边的檀香竟似乎连为一体,我忽然很想师父,再看眼前吴姨的样子,更是难受,只好道:“他们从未告诉过我这些。”
“我也是这段时间,为了更清楚公主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才想办法,去到岩溪镇,找到你师父和师兄,大致了解了情况……哎——”吴姨道,“他们自然不会告诉你,你师父师兄可怜你身世坎坷,宠着你,不愿你想起这些,只费尽心思瞒着你。”
我没有说话,心中却想,那为什么吴姨,你要告诉我这些呢?
就让我糊里糊涂地过完一辈子不行吗……我,我真的很没出息对吧……
吴姨似是看出我的想法,叹气道:“但公主,你可想过你师父师兄的感受?你师父师兄……原本也是要报仇的啊!不然你以为,他们去边塞,是做什么?岩溪镇山好水好,何苦往冰天雪地的边塞跑?就算是游医,也不必做得这么绝吧?”
难怪,难怪师父知道钟尘的身世之后,不肯再医治他。
不医治他,就是变相地杀死他。
然而我,却对那时候的钟尘伸出援手,救了他一命……甚至最后,还喜欢上了他。
想来那时候,师父一定非常愤怒也非常震惊,师兄也是……但他们还是什么都没对我说。
我想起师父叹息着说“你一定会后悔”。
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对,我当然会后悔。
爱上一个最大的仇人,甚至和他一起生活那么久,久到无法割舍……我很后悔。
可那时候的师父,还是尊重我的选择,让我和钟尘离开,甚至因此……放过钟尘。
师父是不是决定,就此忘记复仇的事情,干脆让我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糊涂蛋,当个钟尘无忧无虑的皇后?
应该是的吧……
但我们谁也想不到,吴姨会出现。
吴姨道:“我不用多说,公主您也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就因为您现在是钟尘的皇后,你的师兄和师父,都只能安安分分地做行医者,复仇大业,只能抛却!”
“我……”我咬着嘴唇,十分不安,外面也传来侍卫的脚步声。
“我会在近期内去一趟岩溪镇找师父师兄……吴姨,我……我要先去见见他们。”
吴姨见我似有动摇,大概也放心一些,点点头,语气变得和蔼:“嗯,去吧,问清楚也好。公主,您不该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会先去岩溪镇。”
是吗?
我可真宁愿我什么也不知道。
更宁愿,那时候,我没有去岩溪镇找师父。
我几乎每半年就会去看师父一趟,钟尘也都知道,但他和师父素有间隙,主要是因为那时候师父不肯医治他,钟尘大概知道师父和师兄都不喜欢他,他事务也繁忙,干脆就让我自己去。
以前我总不明白师父为何总是排斥钟尘,如今终于明白,回想自己以前努力想让两人关系变好,真是哭笑不得。
京城到岩溪镇,说远也不算太远,近也不近,我颠簸了整整两天,终于到了师父家门口。
师父听到马车声,便走出来,见是我,露出个淡淡的笑容:“小阿昭回来了。”
师父年事已高,长长的黑胡子早变作白胡子,皱纹遍布眼角,却依然看得出年轻时俊朗丰神的影子。我想起吴姨说他深深爱着我母亲,想到这么多年,他只身一人,从未有过女子陪伴,心中不由得一酸,听到那句“小阿昭”,更是难受的很,这么多年,师父一直将我当做小孩子,不论我多大,都这样宠我,护着我。
甚至为了我……
我往师父怀里扑去,偷偷蹭掉眼角的泪花。
师父失笑道:“还是这么爱哭,跟个小姑娘似的,这么多年纪,也不知道长哪里去了。”
我嘟囔道:“也没多少年纪……”
师父好笑地牵着我进屋,侍卫都留在外面。
我东张西望,道:“师兄呢?”
“他不知道你今日要来,出去购置必需品了,晚些大概会回来。”师父道,“怎么,也想师兄了?”
“当然!都半年没见到你们了。”我哀伤地叹气,“师父,吴姨来找过你们了,对不对?”
师父大概没料到我这么快就说起吴姨的事,顿了顿,点头:“嗯……”
我低头,沉默不语。
“我记得吴姨说过,她也要来岩溪镇……她人呢?”我忽然想起这件事,四处看了看。
话音才落,吴姨便从一旁掀了帘子走出来,她冲我笑了笑:“我想让你们先叙叙旧。”
我看了吴姨一眼,心想,发生这样的事,我和我师父哪儿来的心情叙旧啊……
师父叹了口气,道:“小阿昭,你不用管吴姨,只要你自己开开心心的就好。”
吴姨皱了皱眉头,却也没说什么,看来颇为尊敬师父。
“可是……吴姨告诉我,原本你们也是要复仇的。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倒是开开心心的,但你们……”我痛苦地趴在桌子上,“师父,若是您当初狠下心告诉我真相该多好。”
师父道:“原本是打算永远不告诉你的。谁知道忽然蹦出吴姨,我原以为她在战乱后被追捕了,谁知道她隐姓埋名过了这么多年,还忽然发现了你,告诉了你一切。”
吴姨终于开口:“我可不认为你们的行为是对的。她是绛穆的公主,原本身上所背负的,就重于别人,而死去的族人,更是……”
师父道:“难道杀了钟尘,就真的可以报仇?”
吴姨好笑道:“那你当初怎么想要复仇?何况,也未必是杀了钟尘,钟尘当初那么小,就做出那么狠辣的决定,也不过是为了让宇国上一个狗皇帝注意到他,可见钟尘对皇位十分在意。若是能让他从皇位上下来,我们再一步步地摧毁宇国,那真是再好不过,能叫他生不如死。”
我听得浑身直打哆嗦,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师父摇头道:“吴姨!”
吴姨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我苦恼地说:“我现在……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师父,你也知道,我真的很喜欢钟尘,我……我不希望看到他痛苦的样子。”
师父体贴地摸了摸我的脑袋:“算了,先别想了,我在院子里种了些药材,带你去看看,顺便考考你这么多年,是否荒废了‘课业’,等一会儿,你师兄估计也快回来了。”
我郁闷地点头。
吴姨坐在椅子上,淡淡地说:“你们去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反正现在……我大概也是很不受欢迎的。”
吴姨的语调里也充满了难受和失望。我叹了口气,挽着师父的手一起去了院子里走走,院子中种着各种常用的药材,几个栏架上摆着晾干的药材,角落里种着些不知名的花朵,散发着悠然的香味。
日光轻轻地洒下来,我站在师父旁边,看到他有些苍老的面容,和阳光下泛着光亮的白发,我说:“师父,你……真的喜欢过我的母亲?”
师父一愣,随即笑着点了点头。
我好奇地说:“她是怎样的人呢?我都没什么印象了。”
“你长得和她挺像的,但是她比你还漂亮。”师父笑着说。
我:“嗯,我要听长相以外的其他事情……”
师父笑道:“她是很聪慧的女子,开朗、活泼,笑起来的时候,连冰雪都可以为之融化。我那时候四处游医,途径绛穆,被当做奸细给抓起来,是她让你爹放了我。我还记得,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咦,这个中原人长得还挺好看的嘛。”
我忍不住笑起来,师父也像是陷入回忆中:“她那时候已经和你爹订婚了,也很爱你爹,从没有喜欢过我,甚至……其实她大大咧咧的,根本没看出来我喜欢她,只有吴姨看出来了,还警告过我别动脑筋。”
我想象了一下吴姨的样子,感叹道:“吴姨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严肃的人呀。”
师父笑了笑,点头:“是啊。不过她不警告,我也不可能会动什么脑筋,我知道,你母亲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人,她是草原上的阳关,对我来说,过于耀眼。我远远地看着,就很好了。只可惜……这样的阳光,却没有闪耀太久……”
师父的语调里充满了惆怅和遗憾,还有一丝微微的愤怒,我一下就听出来,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或许师父为我放弃复仇,真的是很大的牺牲。
那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阿昭!”师兄的声音忽然响起。我惊喜地抬头,便见师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朝我们走来,这么多年,他都没什么改变,永远是那个亭亭玉立的少年。
“师兄!”我兴奋地朝他挥了挥手,他的脸色却忽然变了,大喊了一声“师父小心”,而后飞奔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身边的师父就忽然浑身一软,笔直地倒了下去。
他的嘴角,甚至还带着来不及退下的微笑。
而他的身后,却是一支锋利的箭,狠狠地刺穿了他的身体。
“师父——”
我只记得那个站在屋顶上,见自己得手后一闪即逝的身影,还有我和师兄痛苦的喊声。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师父。
从此以后,阿昭是快乐,还是难受,阿昭决定要复仇,还是继续当皇后,师父都不知道了。
我的师父。
他站在阳光下,带着笑意回忆年少的爱情,身边挽着小徒弟,大徒弟正迎面走来,他死在最不该死去的,最美好的时刻。
从此之后,我再也无法像之前一样,带着幸福去想起他。
一想起他,我的心里,就带着无法磨灭的,深深的痛苦和恨意。
那日我跪在师父床头,磕了三个响头,望着师父苍白的面容,道:“师父,徒儿不孝。幼时不懂您苦心,三番五次忤逆您。长大后,非但没有常伴左右侍奉您,还害您不幸身死。徒儿在此发誓,伤害您的人,我要他加倍奉还!”
之后便是没日没夜的赶路,门口那些侍卫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见我哭得双目浮肿,一直询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不想也不愿理他们,只沉默地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第二天清晨我们就赶到了京城,京城依然繁华,熙熙攘攘的人群,鳞次栉比的街道,与安静悠然的岩溪镇截然不同,以前我认为它们各有千秋,如今,我却恨不得此生再不用来这样的地方。
进宫之后,钟尘竟不在房内,我冷冷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让御膳房做了碗汤,而后梳洗一番,端着汤去找钟尘。
书房门口的太监宫女准备开口行礼,我比了个手势让他们不要开口,他们便安安静静地行了个礼,却是一点声音没发声,见我手中端着汤,还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这得益于我有时候,为了给钟尘惊喜,常常让他们不要说话,然后开门进去,给钟尘一个惊喜。
想来他们以为这回也是如此,还小声道:“皇后娘娘和皇上真是恩爱。”
我想笑,却又觉得很悲哀,端着汤,站在书房门口,不知该不该进去。
却听钟尘的声音传来:“哦?他们这么固执?”
而后是龙将军的声音:“回禀皇上,是的。他们一听条件,觉得不满,嚷嚷要我们把条件改一改,让他们得益更多,不然就还是要造反,要骚扰我们边境小镇。”
钟尘的声音冰冷而带着威严:“不知餍足的人。原以为他们还算明事理,想不到也是这般目光短浅的人。如果以后动不动以此威胁,要讲和何用?既然如此,龙将军,麻烦您了,再出征一次,打得他们离我们远远的,再也没有能力进犯。”
龙将军显然宝刀未老,中气十道:“是!”
我端着汤的手都微微颤抖。
吴姨说得对,钟尘并没有改变。
打到他们再也无力进犯,要打成这样,那……岂不是和灭族差不多?
我知道,钟尘这么做,似乎是无可厚非的,但我忍不住想起绛穆,想起吴姨告诉我,绛穆的灭族,是如何冤枉。
龙将军已经推门而出,见我端着汤站在外面,微微一愣,冲我行了个礼:“皇后娘娘。”
按理说我应该回礼,但我一想到龙将军是当年主力将军之一,便觉得十分厌烦,一言不发地走进了书房。龙将军似是一愣,但也什么都没说,关上了门。
我将汤放在书桌上,见我来了,钟尘冲我微微一笑,仿佛没事人一般:“阿昭,你回来了。你师父和师兄怎么样?”
我细细地看着他,熟悉的脸、熟悉的表情,却让我觉得十分陌生。
他是在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
“师父死了。”我看着他,静静地说。
钟尘微微愣了愣,道:“怎么会这样?”
我说:“有人杀了师父。而且,武器上是双头鹰的花纹。”
钟尘皱眉道:“莫非是有人偷了宫内的羽箭?”
我冷冷地看着钟尘,道:“我并未告诉你师父死因,你为何断定,是羽箭?”
钟尘一愣,随即道:“阿昭……”
“是你派的人,对不对?”我已近乎崩溃,“钟尘!不要骗我!不要再装傻!你越这样越显得你心虚你知道吗?我宁愿你痛痛快快告诉我真相!告诉我,你已经知道了我是绛穆……”
话还没说完,钟尘便面无表情地上前两步,捂住我的嘴巴:“阿昭,人多嘴杂。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我推开他,道:“你的意思是你还为我好?你杀了我如同父亲一样的师父,是为我好,对不对?你是不是想这么说?”
钟尘道:“阿昭,事情绝非你想的那般。你师父的死,只是一个意外。对你的身世、你师兄的身世,我毫不知情。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我反而被他弄得有些迷茫,不懂他的意思,他这是……袒护我?
那么,师父的死呢?是为什么?
我看着钟尘,只一眼,我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他不愿我说出,我是绛穆的公主,也不愿承认,师父的死,和他有关。
但他分明什么都知道。
因为他要除掉绛穆的人,尤其是曾组织过小队,颇有能力的师父。
但他爱我——即便此刻看来,这爱既好笑,又淡薄。
与其撕破脸,他更愿意一切如常,我还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孤儿,而他也不是我的仇人,还是那个与我相爱的夫君。
这么清醒冷静的钟尘,竟然也有选择自欺欺人的一天?
我忽然觉得很好笑,仿佛那满腔愤慨,都打在了棉花上,让我浑身无力。
“好,皇上,您要装傻,我就陪您装。也许臣妾没有您那么高深的功力,但想必也绝不会让皇上您失望!”我抓起那碗汤,原本想往地下摔,钟尘却按住我的手臂,然而汤到底是洒了出来。
钟尘接过那碗汤,神色一点不变,似乎我刚刚说的话他根本没听见,他道:“阿昭,不要赌气了。这是你特意让人熬的汤,怎么能摔了。”
我道:“即便摔不掉,汤洒了就是洒了。再想装满这一碗,只能兑水,甚至毒药了。”
钟尘将那碗汤一饮而尽,道:“即便如此,我也甘之如饴。”
我深深地看了一眼钟尘,转身离开。
我恨钟尘,但我更恨自己。
恨在那样本该最恨最愤怒的情况下,还是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备受感动的我。我原以为我能坚守,却因为那样轻飘飘的话,而动摇。
我深深地厌恶这样的自己。
那样的话,以前浓情蜜意时固然可以当真,然而在见识过他的演技和决然后,为什么我还是这样轻易被打动呢?
就好像,如此刻一般,我受伤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钟尘。
这件事,也轻轻地打动了我,即便他此刻面无表情地坐在我的床边,手里端着那盆被我常常用来销毁密信的盆栽,左手拿着一根玉簪,随意地拨弄着盆栽里的泥土,一些显然是字条灰烬的东西被他翻了出来,堆在一边。
他一定知道,那是我和福王通信的证据。
就像他早已知道我的一切所作所为,但他始终沉默,不愿真正开口。
即便我知道,我和他之间,已经博弈许久,终究要分出胜负。
然而我被他感动的能力,从来不曾消逝。
如同我深深爱过,深深恨过。
我疲惫地动了动,说:“皇上您在做什么?”
钟尘将那些灰烬轻轻拈起,道:“没什么。你的手还痛吗。”
“不痛了。”我当然是在说谎,那伤口不小,何况因为独活,我连被捏一下都会觉得很痛,何况现在?
钟尘伸手,轻轻按了按我绑着纱布的手,我痛得一个哆嗦。
钟尘冷冷地说:“不痛?你不必逞强。”
我将手往回缩了一些,怕他又忽然发神经。
钟尘却再没动静,只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没看我,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好半天,钟尘才缓缓开口:“梅妃怀孕了。”
我说:“皇上很早就说过了。”
“这次不同。”钟尘声音听起来很冷冽,“你知道我的意思——梅妃这次被查出喜脉,只可能是你搞的鬼。”
其实是师兄做的……不过也差不多了。
我诧异地说:“皇上这是什么话?我上次还被皇上怀疑想害死梅妃肚子里的孩子。何况皇上不是说过,两条命,您一条一条还清了吗?”
钟尘道:“两条命,说的是龙将军和江宰相。”
他又忽然柔和下来,平心静气地说:“阿昭,我真的不希望我们变成这个样子。你要龙将军和江宰相的命,我都给你了,你要我后继无人,我也遂你的愿了……这样还不够吗?你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才罢休?”
我依然愣愣地看着钟尘:“皇上,您在说什么?臣妾听不懂。”
想当初,装傻是他的强项,然而如今这些年过去,我也学会了,我说到做到,他要装傻,我陪他装。
他最开始不愿意说,甚至还把曲魅和那个不存在的孩子当做借口,质问我人命的事,但我们都明白,曲魅和那个孩子与我无关。而他现在还是忍不住了,说出了真正被我害死的人。
龙将军、江宰相,那两个在灭绛穆族中,立了大功的两个人。武官文臣,他们当初配合得极好,如今也一前一后入黄泉。
而我给他们分别下药的时候,心里虽然不无抱歉,却也并没有退路。
我有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虽然承的是上面的旨意,但他们却是真正执行的人。我无法数清,他们的手上,沾着多少绛穆人的鲜血。何况,他们是钟尘的得力属下,是宇国三朝元老,要除掉钟尘,他们必须先死。
在我刚杀掉龙将军时,钟尘为了让我虚弱,故意弄出曲魅被下毒那一出,逼我替她换血,为的就是让我如以前那般,虚弱一段时间,好没力气再兴风作浪,叫他为难。
他的目的达到了,但他一定不知道,对我而言,第二次的换血,代表着什么。
不知道也好。
你看,我杀了两个这么重要的人,钟尘都舍不得杀我,可见他还是爱我的。
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他亲手杀了我,会怎么样?
这是我最后的,也是他给予的王牌。
我沉默地看着钟尘,并不回答。
“你还是不肯说。”钟尘看着我,眼里有一丝哀伤,他很少示弱,刚刚大概已经是极限。
我想,这大概是第一次他对我说那些话,也会是最后一次。
而这也正是我要的,如果钟尘再这么对我委曲求全几次,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几时。
钟尘离开以后,我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服下一颗丹药,起身换上侍女的服装。
坠儿悄悄地走进来,对我露出个微笑,穿着白色的中衣,上了我的床,以背对着门口,看起来和我没什么差别。
我推开门,光明正大地走了出去,天色已暗,周围来往的小侍女和太监都匆匆忙忙,没人注意到我。走到皇宫门口时,我悄悄地站在旁边躲起来,没过一会儿,一辆马车缓缓地驾驶过来,我上前走了两步,一双手从马车里伸出来,拽住我往里一拉。
师兄坐在里面,穿着御医服,脸上黏着胡子,肤色变黄了许多,眼角有些微微的假皱纹,看起来就似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头子。
安然无恙地出了宫门,师兄道:“你要去他那里?”
“嗯。”我点了点头。
师兄瞥见我手上的伤,猛地一皱眉头:“你的手?”
“龙辰。”我言简意赅。
师兄皱着眉头,并不说话,我只好安慰道:“我没事,一点小伤而已。”
他还是不说话,似乎有些自责,我知道师兄性子跟我一样倔,只是不表现出来,便也懒得多说什么,直到马车停下来,师兄下了车,我捧着药箱,恭恭敬敬低着头跟着他后面。
我们到的地方是王府,福王府。
当年那个差点将钟尘取而代之的惠妃之子。
4.不负我和师兄还有福王商定计划,决定十日后动手。十日之后是钟尘的生辰,到时候钟尘会请戏班子来唱歌,这也是传统惯例。那一日,是一个大好的日子。
可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是曲魅。
她给了我一样东西,是钟尘侍卫和暗卫的分布图,还有那些人的弱点。
曲魅又递给我一张纸,上面是娟秀的字体:皇后,你不必疑心我。我这样做并不是要害皇上,只是我知道皇上寿辰将至,你一定会有所动作,既然如此,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早些解决你和之间皇上的问题。只要解决了,皇上就不会再为你操心,只会一心一意的来照顾我了。
……
御花园本就景色极美,此刻细雪纷纷,更添美感。
台上戏子们咿咿呀呀地表演,台下我却无心欣赏,偶尔众人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时,我都会忍不住一颤。
钟尘注意到了,道:“皇后不舒服?要不要先回凤栖宫休息?”
“不,不必。”我摇了摇头,“你们替我揉揉肩吧。”
我回头,冲那三个假扮宫女的杀手使了个眼色,她们纷纷点头,替我捶腿揉肩。
一曲目结束,有几个大臣趁机送礼,我闭目养神,盘算着下场差不多就是福王手下上台了,却忽然听到一个有点耳熟的女声:“皇上万岁,福王托老奴送来一份厚礼,以贺吾皇寿辰。”
我猛然睁开眼睛,却见那人肥肥胖胖,是个中年女子,却正是每次去福王府上,都可以看见的那名老妈子。
怎么会这样?
我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手中捧着的盒子,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她笑吟吟地打开盒子,却见盒子赫然是福王的人头!
四周一片尖叫慌乱,侍卫纷纷拔剑,但钟尘面无表情道:“有人杀害福王,抓住这些反贼!”
那些侍卫却并未去抓那个老妈子,而是掉头抓住了我身边三个婢女。我大惊,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这三人,都是反贼安排的奸细,皇后不要惊慌。”钟尘嘴角竟然隐隐有笑意,“保护好皇后。”
几个侍卫团团将我围住,看似保护,实为监视。
而那老妈子却带着笑意掀开脸上假面,赫然是个妙龄少女。她甜甜一笑,翻手掏出个短匕首,道:“哎呀,功成身退。剩下的你们努力哦。我们都是反贼,要来反福王和皇上的,我们要杀了皇上和皇后,大家记得哦。”
言罢,一个轻功飞腾而走,却竟然没有任何人阻止。
我瞬间都懂了,钟尘知道这场叛乱不能阻止,干脆派人在外面先我们一步发动了一场“叛乱”,刚刚那个女孩说的话,完全是说给在场不知情的人听的!别人会以为真的是反贼谋反,哪里会想到是皇后和福王联手来对付钟尘!
那三个婢女立马纵身反抗,我大喊:“戏台上的那几个!还愣着干吗?快下来!”
言罢,台上三两个戏子立马脱了冗杂的戏服,露出里面的黑色夜行衣,手持长剑一跃而下,这下周围不止有尖叫,还有许多向我投来的怀疑和惊恐的目光。钟尘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道:“皇后身子不舒服,乱说胡话了。”
此刻我方杀手不到十个人,而钟尘侍卫却极多,由于我们知道钟尘暗卫们的身手,竟然暂时没有人死,但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下一刻,许多福王的手下涌入,双方混战,现在最关键的就是外围了。
外围福王的军队和绛穆的人应该在努力冲入皇宫,禁军个个犀利,却较为分散,逐一击破并不难,龙辰被拖着,不能带大军支援……只要福王军队打入皇宫,杀掉那些禁军,就可以来把这些侍卫暗卫一起拿下了!
我紧张得不得了,在几个侍卫的保护环中张望着外面,不远处宫门似乎有千军万马相互杀戮之声,马蹄声震天。
来了!
我紧紧地盯着周遭一切,福王这边的人优势较少,然而……真是多亏了曲魅那封信,他们还可以继续支撑,甚至不少暗卫都受伤或身死。
我不解地看了眼曲魅,她和我离得挺近,也是被保护着的,只是曲魅看起来没我这么紧张,她只是保持着害怕的表情,一直看着外面,又时不时担忧地看向钟尘。
还是搞不懂,曲魅到底想做什么?
钟尘身边守卫接二连三受伤,我身边几个暗卫蠢蠢欲动,想过去帮助钟尘,包围我的圈逐渐有些松散,我正欲趁机逃出去,却忽然听得铁蹄声作响,一大队军队声势浩大地入了皇宫,离御花园越来越近!
太好了!
我死死地盯着御花园入口,不一会儿,一匹汗血宝马飞速冲在最前面,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骑兵和步兵,然而那马上之人,却不是别人,而是……龙辰?!
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龙辰身着银甲,手执长剑,虎虎生威,冲入重围,一路斩杀敌军,如今阵仗之下他犹有余力,在钟尘面前单膝跪下,抱拳道:“末将救驾来迟,望皇上赎罪!宫外宵小已除尽!”
福王的军队?
我大惊,几乎要咯出血来,脑中一片昏沉。
钟尘微微一笑:“龙将军请起。”
两人相视一笑,竟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
龙辰下一刻站起来,手举一块完整的令牌:“众将士听令!保护皇上!剿杀反贼!”
那些侍卫不必他说,已经冲入人群。
怎么会这样?!
我知道钟尘相信龙辰,但没想到,他会相信到直接给了龙辰完整的令牌!龙辰可以操控的军队,远远超出想象之外!
何况,我派了人去拉住龙辰,我还让福王派了数名身手极好的杀手此刻去埋伏龙辰!为什么?
我忽然瞥见龙辰身后一袭黑衣的方谷,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
是,我机关算尽,我事事小心。
可我想到的每一点,钟尘也想到了,不止想到,还做出了最好的对应方法。
一切都是白费,一切都是白费!
我看着胸有成竹、嘴角带笑的钟尘,还有他周围已经死伤得差不多了的福王下属,我周围几个该保护我的侍卫都开心而悠闲地散开了,我随时可以离开,然而却已经无力回天了。
鲜血早已染红御花园的白雪。
忽然钟尘转头,盯着我,喊道:“阿昭!”
他手中飞快弹出一只酒杯,我听见“叮”的一声,随后腰上一阵剧痛,竟然是一把匕首,刺入了我的腰间。
我眼前一阵一阵发花,软软地倒下,只听见曲魅的恐怖的哑笑声在我耳边响起,她狠毒地看着我,仿佛在跟我说——
“许碧昭,我给你那些东西,保护你的人才能紧张得无法注意你,我才能接近你。我虽然不会武功,但我知道,怎么样可以让人死的最痛苦。可惜……皇上他为什么要阻挡我?他永远不爱我,他不爱我……那我就让他恨我……哈哈哈哈哈哈——”
我感觉到有人抱起我,我知道是钟尘,暖暖的、厚实的胸膛,还有滴落在我脸上滚烫的泪滴。我似乎还出现幻觉,我听到坠儿的声音,她大声哭着,喊:“皇后娘娘……”
然而我终究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然而角落里却忽然响起坠儿的声音,一抹粉红色的身影往皇后那里奔去,那几个守卫皇后的侍卫本正心虚着,见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跑来,连忙搭箭射去!
那抹粉红色的身影已颓然倒下,宛如随着雪花,凋零一地的梅花花瓣。
保护皇后的侍卫都是准头极好的,坠儿胸口一枚羽箭,正堪堪穿过她的心脏。
“娘娘……”这是地上那个人儿说的最后一句了
……
“皇上不必心急,多亏您丢的那瓷杯,匕首只是刺入腰间,而且刺得很浅,皇后娘娘应该无事!”
这是我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然而我再次因为寒冷而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我听到的是钟尘的怒吼,我听到他说:“一群废物!不是说没事吗?”
“回……回皇上,不知道为什么,娘娘的血一直止不住,而且娘娘的身子,实在虚弱得不正常……原本这状态,肯定是缠绵病榻难以行动,可开始娘娘起色却很好……大概是服用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药物,这……这对身子损害更大啊!”
“别叽叽歪歪了,先给皇后止住血!”钟尘似乎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
倒是难得……听他这么嘶吼地说话。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却想同钟尘说两句话,我本来应该告诉他,我止不住血,都是因为他让我给曲魅换血,但我……我想,我说不出口了。
钟尘到底是赢家。
他赢了战争,也赢了我,我想我终其一生,也没有办法打败他。
好在我这没用的一生,也即将终结。
可惜,周围又变得嘈杂,我听到钟尘说:“先把她带下去,收押天牢,如果皇后有三长两短,朕也要她血流尽而死!”
而后是曲魅的笑声,虽然难听,但却那么得意,仿佛在说:“哈哈哈哈,皇上,您果然开始恨我了,对吗?太好了,您总算没把我当空气,当棋子……但是我要告诉您,真正的凶手,才不是我。您看,皇后若是死了,可是流血而死,这是为什么呢?我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只有换血的事情,哈哈哈哈哈——皇上,若是这样,您说,凶手是谁呢?”
“把她给朕带下去!”钟尘似乎,已经被逼到了崩溃边缘。
这个曲魅……真是讨人厌……
我动了动手指,下一刻马上有人握住我的手,轻轻喊我的名字:“阿昭,阿昭……你醒醒……”
我微微睁开眼睛,这一点小小的动作,就几乎花尽我全身力气。
钟尘看起来有点狼狈,发丝散乱,眼睛还有点红,像个被逼到绝处的野兽,死死地看着我这棵救命稻草。
我忽然很难过:“钟尘……”
钟尘道:“不要说话,你的伤口还在流血,等一下血止住了你就没事了。”
我道:“止不住的……”
“止得住,一定止得住。”他拼命摇头,“阿昭,我求你,你别灰心,一定要撑下去。”
“你听我说……”我很努力想把话说完,可是力气渐渐流逝,我很怕,我说不完就要离开。
“好,你说。”他闭了闭眼,道。
“我……很恨你……”
钟尘又一次红了眼眶:“对,你是该恨我,我也恨我自己。”
“但是……我爱你……钟尘……”我慢慢地落下泪来,“钟尘,离我近一点……”
钟尘咬着牙,靠近我,说:“阿昭……我也爱你,我求你,你一定要活下来……你是我的皇后,你要一直陪着我……”
“对不起,陪不了你了……这一辈子……遇见你……爱你……恨你……回想起来,像一场很长的梦……如今,梦,要醒了……”我难受地咳了两声,道,“但我,现在想来,并不后悔……我不后悔和你在一起……痛是真的,可欢乐,也是真的……”
钟尘紧紧抱着我,道:“阿昭,我求你不要死,我求你活下来,我保证,以后只给你欢乐,不让你痛苦。从前我做错了太多,我骄傲自满,觉得凡事都在掌控之内,阿昭,是我太混账,我只求你活下来。在遇见你之间,我的人生一直是孤零零一个人,遇见你之后,即使我们之间充满了矛盾和怀疑,我也未曾觉得后悔,我只希望你永远地陪着我,我想把你留在我身边,却用错了方式。阿昭,我知道你其实最心软了,你就再原谅我一次,活下来好不好?不要让我孤家寡人过完这漫长的一生,阿昭,我求你……”
钟尘的眼泪汹涌而下,我几乎要被他的眼泪烫伤,我道:“对不起……这辈子,我不能陪着你了。虽然我不曾后悔,只是……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能不要这么痛苦地过……我要当一只鸟,一棵树,一尾鱼……但是不要再当人了,好累……爱也不能爱,恨也……不能恨。就算……不得已,还是要当人……我也……一定一定,不要再碰见你了。”
我终于说完了我要说的话,我觉得很满足,我充满遗憾地过了最后的一段人生,到了末尾,终于不再有遗憾,我满足地沉沉睡去。
钟尘撕心裂肺的吼声,那声音像是穿越了无数光年,带着那个我最爱的钟尘的模样,来到我的身边,我竟然又有一些不舍。我想,死前我终于能够明白,我到底是爱他胜过恨他。我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和绝望,而这也让我痛苦。
如他所言,人生如此漫长,他失去了我,并将永远寻不得我,想来便让人觉得垂泪涟涟。
有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不知道我和钟尘曾修了多少年。
但我祈求,漫天诸神啊。
四海八荒,亘古流长的时光里。
我与钟尘的缘分,这一生,永永远远地耗尽吧。从此以后,无论是千山崩塌,或是江海枯涸。沧海桑田,我与他,再也不要相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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