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晚，醉醺醺的他拾起摔碎了的瓶渣，猛然朝妻子的脸划了过去，一点点地,血液渗了出来。那是一天横跨颧骨、态若壁虎的疤。
女人一笑了之。
我很爱家里的合欢和月季，月季长得很高，花又大又香，是粉色的渐变花色。合欢在夏天会结浅红色的绒花，一抬眼天上全是粉红色的星，风一吹，就成了绯红的雪。细细端详，像是一叶驶往彼岸的小船。
合欢在几年前给挖走了，挖走了就枯死了吧，挖的时候好像流了好多胶状东西，像是鲜血。
记得曾经，我常常望着望着合欢树，就恍惚了。她像是清冷的舞姬，一位鹤发童颜的神仙，只有她知道我们家的全部的秘密。
我们一家很安静，温暖。
小时候，晚上爸爸得了空，就带着我搬着小凳子在月季花下讲故事，月亮会越来越亮。
几十年前，爸爸在田野小路骑自行车遇见了妈妈。他说那时妈妈的辫子长到脚跟那里,眼睛又大又亮，盯着她看了好一会。
2
我家的合欢花和姥姥家的合欢花有血缘关系，这是我的第六感。 姥爷说家里的合欢是他和姥姥结婚时，自己亲手种下的。
我让小舅给我讲姥姥姥爷的故事“太苦情了”舅舅长了叹口气。
四十年前村里穷的人能饿死。姥姥娘家在村子里是大户人家，在村里很横，没人敢惹。姥姥长的很不好看，三十多没结婚，却很能干，她抽烟，脾气大，没事就带一帮小弟在村里晃荡，看谁不顺眼了就打一架。
那时候的姥爷比姥姥小好几岁。他瘦瘦的，白白净净，目光炯炯，模样没的说，他寡言，但说起话来文绉绉的，是少有的读书人。女孩儿们多喜欢他呀！尽管如此，没人会主动去为他说媒，他家太穷了。
姥姥看见他就欢喜，可是她不敢开口，她太清楚自己在村里的形象了。
我想嫁给你，我很能干，我不怕吃苦，我陪你度过难关，你会想要娶我吗？
那如果我非要嫁给你，我就是要逼你娶我呢？
你肯定会讨厌我吧。
可是那也足够了。如果我们是一家人，我会变成女人的样子，我会对你很好，不管你接不接受我，我都会对你很好，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啊！
“你姥爷哪里看得上她”
“谁说的！”
“看见那道疤了吗？”
我愣住了，小时候一直以为那是条很像壁虎的皱纹。我打了个寒战，这个我最熟悉的地方究竟隐藏着什么？
结婚后，姥姥用自己的钱帮助姥爷建了村子里的第一家诊所。曾经的她懒得学认字，那时候却很认真的向他请教看病。
他们常常一个人看病时另一个就休息，姥爷闲时就不停地阅读，做笔记，而姥姥闲时就是研究做饭，做家务。
一段时间下来她便真的可以给人治病了！一治就是几十年。家里有数不清的牌匾。她还学会了缝补，做饭。戒了烟，最后，家里的经济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
3
自我记事起，姥爷就已经得了白癜风，病人并不待见他，他又得了一连串的大病，他变得很易怒，动不动就发脾气，掀桌子，这是候不管对错姥姥都会温柔地哄，他跟谁都吵，姥姥就一户一户挨着串门说好话。别人都奇怪，这家人的脾气怎么和年轻的时候怎么反过来了。
可是姥姥脸上却总有一道疤，盘旋在颧骨那里，长长的，像壁虎那样。
她曾经可是大姐大呀，生下来就打架动刀子，谁打的过啊？
姥爷心脏病在北京做手术。手术风险很高。那几天，姥爷让姥姥在诊所照顾病人。我陪着姥姥。没人时，她居然在我面前哭了。
“要是他没了”她只能完整的说出这句话来。
透明的泪一滴一滴沿着那只黝黑细长壁虎上绵绵地往下滑。
那天我还破天荒的收拾了房间，后悔了，房间显得空空荡荡，秒针在计量着她流泪的频率，她仿佛全然忘记了身边有个小孩，可我不晓得她的情感。
4
我努力的拼凑出那一代人感情上的蛛丝马迹，证明一些爱是值得的，找到了一些线索，却不能算上是证据。
姥姥的合欢，还在，后来家里又盖了房，姥爷嫌碍事，砍了几棵树，可那几棵合欢却一棵没少。
姥爷一直向往去天安门看升国旗，我们给老家打电话，哪知被姥爷一口回绝“你姥姥现在的身子哪去得了”
我一愣
“就带你去不行吗”
“算了吧”他很坚决
“你们商量商量，要不我问问我姥姥？”
“记着别提这事了！”他声音很轻却很有力度
“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你姥姥想你了，我去叫她你跟她说说话”
我的眼泪下地神不知鬼不觉。
可是不久姥姥爬梯子时两条都胳膊摔折了，一条稍微轻一点，另一条很严重，她得了静脉曲张走起来很痛。只好躺在床上输液等人照顾。我们轮番照顾她，姥爷在旁边看着。
我估计他从没有看见过自己壮实勤快了一辈子的妻子这样虚弱安静过，一时间不知道怎样才好。
“喝水吗”
“没事”
“我说你喝水吗”
“不喝，你歇着吧”
随即，他又焦躁不安起来“你们都回去吧，笨手笨脚的，我自己照顾她”
你确定？你会做饭？会扫地？会洗衣服？会给狗狗收拾粑粑？
“走吧！”姥爷有些发愠。
“你们走吧，我没事”姥姥说的云淡风轻。可是我们怎么放心。
“走吧，有事跟你们打电话”姥姥安慰。
5
我在外地待了一个月。回我家时，妈妈第一句话就是“知道吗，你姥爷会做饭了！”我以为她在开玩笑。
“现在老家所有的活都是他干！”
“真的假的？”
我决定偷偷回一趟老家，一进院子，就发现很干净，小狗友好的向我摇尾巴，没有变瘦很精神。屋子里整洁了不少，以前因为诊所病人很多，家里没空打理，只能维持不脏的水平，妈妈二姨时不时回家收拾个屋子，可是也只能维持几天。做午饭时，我要帮忙，姥爷让我陪姥姥，姥姥正懒洋洋地靠着被子看电视，还盖着层被子。午饭是西红柿鸡蛋，土豆丝，馒头和小米粥，有模有样。“我做的好吃还是你姥姥做的好吃？”
“你做的好吃呗”姥姥抢答。
“你让她说”
“可能是因为你比较聪明，我觉得你做的更好吃一点”这是实话。
后来，姥姥的身子渐渐恢复了，他们两个分摊了家务，姥爷一得空就去田野里放风筝，这是不是他儿时的一个梦？我有时细细端详姥爷，一把年纪，上了好几次手术台的人了，还是那么好看，他的眼睛很亮很亮，喜欢静静地思考，眼神会长久停泊在某个地方，看见他这么认真，女孩会误以为他是个专情的人。
你说这会不会是姥爷年轻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只不过要更过分好看一些？
6
我感叹这边合欢花正好，我家的却没有了。
小时候，月季花下的爸爸说，那时说了好多媒，他都觉着无聊不想理睬。爸爸向来木讷，终于有一天他很认真的对奶奶说，给我说媒吧，有一个长辫子的姑娘。
这个家里一直温暖，没有那么多的谜底，爸爸平时话不多，很温柔，我几乎没有见过他们吵过什么，除了有时候拌拌嘴。他们移走合欢，就是移走吧，反正对他们来说，这本就是花，并不能代表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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