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哀江南

周末去一江南古镇赏花，自驾的车辆绵延几公里，从收费站一直堵到了村口。不禁问一当地女士：这镇子当真这么美？

她撇撇嘴：十几年前没人知道这里，那时是真美。现在广告屏霸朋友圈，大家都来旅游，就像村姑硬扮作城里人，早就不美了。

晚上离开时，仍有不少车辆迎面驶来。一年一度的商机，路边都是招揽生意的民宿。踏春的节目已臻高潮，看来还能持续几天。直想到《老子》所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

堵在路边，看夜色中的无边春草，不禁感慨：四季中最令人绝望的，不是肃杀的秋天，也不是荒寒的冬天，恰是暮春。这生命力最蓬勃旺盛的景象，却隐喻着浓烈的死亡气息。青春虚度，韶华见弃，离恨暗生，寻觅无计。有道是连天芳草最无情，行人更在，草色烟光外。

当然这感受因人而异，一个游客的本分自该随波逐流：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一二向隅自泣者，终究是向隅自泣，并不妨碍大伙踏春赏花的如醉如狂。无伤如花似锦的盛世熏灼，亦无人有暇蹙眉生厌。

众人蝇蝇聚于生的喧嚣，自有人复观其死的寂灭。这是读书人的一点远忧，似乎遗世独立处这点尊严尚有价值，不然与虫蚁何异？然而人的价值又不能不求所用，“价值”之为价值，因所“用”于其共同体才能实现。《周易·井》卦九三爻辞：“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可用汲。”凛冽的井水不为人饮食，则“井”终究不能为“井”。

《屈原列传》中引用了这句爻辞，以明屈子心愿：“王明，并受其福。”政治现实从来都是江河裹挟泥沙，自然无暇理会屈子那点小心思的别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司马迁安排屈原和贾谊入同一列传，二人都受小人谮言不为上用。抱憾而终的怨言——“王之不明，岂足福哉！”——未免不是太史公自况。

或以为《屈原列传》中“屈平”的部分是淮南王刘安所写。淮南两世蒙冤，死得不明不白。个人的小小不幸，只是汉武盛世光辉下的一点阴影。集权专制的意志，不仅体现在版图的扩张，更体现于文化形态的统一。两汉同姓诸王，只有耽于酒色昏聩懦弱的才能活命。而广揽门客读书著文者，就别怪“豪杰数千人，皆以罪轻重受诛”了。

所以刘安的《离骚传》是自白，也是诅咒：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睠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於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

乾隆皇帝反复读历史读出一个结论：失意文人对朝廷来说最危险。真是嘲讽，这可说是历代帝王的共识。刘安聚门客而作《淮南子》，以为帝国洪范而进程武帝。不但未有丝毫矜悯，还要被赶尽杀绝。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自古文人皆以为怀才不遇，屈原是有“举世混浊”之叹。

楚辞《招魂》或以为宋玉所作，以招屈原之魂：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太史公谓读而“悲其志。適长沙，观屈原所自沈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终究是一二人向隅自泣，被夜风吹散不闻，只有乱花馥郁游人迷醉。黯黯天际处，江水无声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