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电话来得很突兀,那时她正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游荡在那条熟悉的水泥路上。路上不时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过,他们可能也是像她一样喜欢饭后散步的人。路灯洒下橘黄的光亮,灯影绰绰。微风吹动路边的树枝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不紧不慢地走过市民广场,又走过一处红绿灯,再继续往东去。她喜欢这样的时候,身心全然放松,无思无欲,淡漠地看流动的人群,看婆娑的树影,看昏暗的天空,看朦朦胧胧的路面,想象它会一直延伸到一个不知名的远方。远方,到底有多远?最先抵达远方的到底是一个人的身躯还是心灵?
她有一个性格温和,一向对她呵护有加的老公和一个漂亮乖巧的女儿。熟悉她的人都说她很幸福,她本来以为她会怀着一颗随遇而安的心,风平浪静地过下去,但她知道,那些隐性的痛总会在不经意时撕咬她一口。她总会做梦,莫名其妙的灰色调的梦。那样的无厘头的梦让她感到身心疲累,她越来越觉得那样的痛一直在左右着她,让她不能畅快地呼吸,大声地说笑,以至于她的女儿总是抱怨说:“妈妈,你为什么总是这么严肃?好像总是不开心似的”。她努力地想改变这一切,但是很难。生活对她来说像机器编好的程序一样,她机械地走程序,像提前衰老了一样地没有激情,也缺少生机。她经常会莫名的烦躁不安,莫名的感到空虚乏力,仿佛空气里有股排不去的浑浊的气流,一直对着她吹着,让她感到压抑、憋闷,呼吸不畅。她知道自己这样下去不是事,也曾试着对丈夫说,但丈夫无法理解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你闲的吧。”是啊,她是挺闲的,做着一份不费劲的工作,陪伴着不用太操心的孩子,穿戴着丈夫给她买的一件件让人羡慕的漂亮的衣服、首饰,她几乎不用动脑,也不用动手(家务有钟点工),只需要饭后动动腿走走消消食,美其名曰:锻炼、减肥。但是,这不是她向往的婚姻生活,尽管丈夫很爱她,但她不爱他,她只是尽力履行着一个妻子和母亲的义务,她不能体会到那种人们嘴里的所谓的幸福感。
那个电话打来时她正天马行空地想着心里的那个“远方”,眼前恍惚出现了高山的巍峨,大海的汹涌,草原的浩渺。她有几秒钟的游离,大脑一下子处于短路状态,然后机械地按下了接听键,耳朵却并没有听到电话里的声音。她听到的似乎仍然是风声、涛声以及或远或近的鸟鸣声,待她清醒过来时,电话那头已是连珠炮似的抛下了一串串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像砖头碎块、潮润的雨丝、秋风扫下的落叶,或者飘散的尘埃、浑浊的空气。她立马惊醒了一般,拿着电话的手颤了一下,甚至感到呼吸不畅,浑身不舒服起来,仿佛她的心正被谁硬生生地撕开了两瓣,一瓣被置于洪涛中,另一瓣被投进火海里。她不由深深地呼了口气。
一个陌生的号码,没有显示归属地(鬼使神差的,一向从不接来路不明的电话的她,竟然接了这个电话)。一个似乎并不陌生的声音,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偶尔夹杂着她熟悉的方言。声音时远时近,时清晰时模糊。可以判断出,打电话的人正处于某个热闹街区的边缘地带。她一下子被拽进现实中,凝神听着电话里的嘈杂声,努力分辨着电话内容。她边听边想象着: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孤独地逡巡于橘黄的路灯下,偶尔有车辆从他身边经过,抛下刺耳的鸣笛声,带来一股旋风,带乱他踉踉跄跄的脚步。难道,是他?
她愣愣地听着,硬是把最初挂断的想法掐断。尽管内容支离破碎,却让她觉得仿佛看到那个人正在一点一点地打开自己的内心。在那里,她看到清晰的血管,听到心被剖开时的撕裂声。她感到一个人的灵魂被一阵风带起,在空中颤颤巍巍地飞,不,应该是在空中茫然地飘着,是一种带着某种无奈与渴求的暂时性的飘移。
那是一个很好听的男中音。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着一些无厘头又充满痛感的煽情的话语,像是对她现场直播被掐去前几幕的话剧。她很自然地被他的情绪感染,被他的声音吸引,被他突然带来的剧情所左右。她想起了遥远的过去,想起了那样的一个操场,那样的一次表白,那样的书信往来、飞鸿传情,那样的等待与心慌,那样的希望与绝望。一个又一个问题争先恐后地从她的头脑里冒出来:真的是他?他离她有多远?他现在怎样?他为什么给她打电话?为什么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无奈?娟子?娟子?这个名字怎么这么遥远而陌生啊!
“十年,十年……花谢了。喂!喂!你知道吗?你想过吗?生死是什么?活着的意义何在?那些面具啊,撕不开了。张开嘴就能开辟江山啊!疲累啊!我与流星雨……不共戴天。江湖,水患,水患……心,都泡焉了,人快淹死了。那些谎言,一环套一环。呵呵,其实过眼云烟哦。你知道娟子吗?娟子……天堂草茂盛,很,很茂盛!她去海那边了,不是格桑花盛开的地方。天梯在左,我,倒了,起不来了。她是假装的,假装消失!你以为你是谁?一颗毒瘤,像我的邻居。昨日星辰,萤火的光,也是太阳。妈妈的,妈妈……的……妈。一个星球……,两个星球……之隔,我把你的春天,放,放进……井里,提留上来……喝下。呵呵,谁在听……电话?喂!喂!”
“先生……”她犹豫着,不肯相信是他,所以以陌生人的口吻轻轻唤了一声。
“先生,您,没事吧?”她尽量克制着自己波动的情绪,又轻轻地问道。
电话那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她想象那个似乎喝醉的人拿过手机,对着路灯看着,满脸狐疑又茫然的表情。然后她听到刺耳的笑声从那头传过来:
“哈哈哈哈哈哈,一个女的,不是娟子。女的……女人是什么物种?男人的世界……你不懂。乱……沼泽,暗枪……。爱情是魔术师的……把戏,反正,没了。你,是个影子。你活在自己的……影子里。我,也是。黑夜里没有影子,灯下的影子……不是你的,掌控光亮的人……会突然,把它收走,收走。你是风、露水,哈哈,是一口气……脚气,你是闪电,你是……,无有!…………嗯,无有。就这样,只能……这样,没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突然禁了口,但她听到很深的呼吸声,还有汽车驶过时抛下的刺耳的鸣笛声。那边的风似乎很大,一圈一圈地在那个男人周围吹。她举着手机耐心地等着,专注而肃穆。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很清晰的叹息声,同时风声汽车声都消失了,仿佛那人进入了一个封闭的空间,再无杂音掺入。她也下意识地走进了一个相对安静的亭苑,找了一个石凳坐了下来。
又过去了几分钟,那人又开口了:
“对不起,我知道我喝醉了,这会儿好像清醒多了。我也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你应该是娟子的,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了你的手机号。我知道你不愿意理我了,但请别挂断我的电话,你就把我当成一个酒疯子吧,听听一个疯子的心声好不好?也算是我们之间的一个了结吧。别拒绝我,一个绝望之人说的话也许对你以后的人生会有一些启发与警戒的。
唉,活着太难了,我的生意败了,败了。老婆跟人跑了,跑了。可恶啊!房子车子全没有了,没有了!我现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以前在乎的一切东西都离我远了,远就远了吧,我只是奇怪,我那时为什么要在乎那些身外之物?为什么要拼死拼命地打捞一些无用的东西?为什么不能以一颗平常心过平常人的生活?
到底什么是成功?出人头地?腰缠万贯?美女如云?我曾经有一份多么好的爱情啊,可我为了仕途离开了她,与一位高官的女儿结了婚,是啊,因为这个婚姻,我也做官了,后来官做不下去了又下海了。我把生意越做越大,春风得意啊!但我离自己的心越来越远了。我不爱我的老婆,我还是想着我的娟子,所以我整天忙碌、应酬、花天酒地、游离于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我每天晚上照镜子看自己就像看魔鬼一样,我讨厌自己,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啊。终于魔鬼翻船了,我被生意上的朋友骗了,几千万的家产顷刻间荡然无存,待我明白过来时已经回到解放前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像做了一场噩梦啊,不,是真正的噩梦!这是报应啊,那一切本来就不该属于我的,那是我昧了良心换来的,失去了本不足为惜,可我悔啊,我为什么要离开我的娟子?为什么要追求什么人外人、天外天?为什么要让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到底什么是成功?成功是外在欲望构成的还是内在修心累积的?
其实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我的娟子,我那个天使般的姑娘啊,我离你已经很远了,远得像隔世了。我伤害你了,我遭到报应了,你不用再记恨我了。你要好好的啊,好好活着,不要得过且过地活着,是要让心鲜活起来地活着,明白吗?不要做个活死人!我这过去的十年就是一个活死人,现在的我是彻底地死了。娟子啊,我死了,身心都死了,但你要好好活着,真的,好好活着。我不再打扰你了,我走了,消失了。记住了,好好活着,别再记恨我,不管怎样,我真的还一直爱着你。我爱你,但我已经没有资格爱了。再见!再见!再见!”
电话突然被挂断,很急促地被挂断,仿佛还有千言万语被截断了一样。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身子颤抖着,不能自已。她感到自己像被什么不明之物带动着飞到天空中,又被不知哪儿冒来的网网住了一样,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然后她的内心突然升腾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惶恐与疑惑来。她呆呆地看着昏暗的四周,惊诧地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石凳上起身,并且早就走离了本来的路线,竟然拐到了一条以前从没有走过的幽静的路上。远处的灯火更加影影绰绰,好像离她有十万八千里远。
她看看手机,现在是晚上九点多了,往常这个时候她已经散完步回家了。她把手机握在手上,握出一些汗来,黏黏的,黏得她的心一阵紧似一阵地砰砰跳着。
她当然不是娟子,她现在叫梅子。
终于,她鼓足勇气把电话拨了回去。
“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她愣住了,拿着手机对着路灯仔细看了一下刚才的电话号码,然后又充满不甘地再次拨了回去。
“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啊!啊?”她忍不住惊叫了起来,头皮阵阵发麻,手一抖,被她握得发热的手机鲤鱼一样地,从她的手里滑了下来,落到了地上。
她惊慌地立在原处,两腿发软,开始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那条陌生的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了,路两边树木稠密,发出很重的沙沙声,偶尔有一两声鸟的低鸣,像轻轻的叩击声,沉闷而诡秘,一直敲进她的心底。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身子很轻很空,似乎五脏六腑全从体内游移了出来,长了翅膀一样地各自飞了。然后她感到眼前有寒光一闪,恍惚间,一个和她长相酷似的人站到了她的对面,正对着她指手画脚,叽哩哇啦地说着什么,她感到一阵昏眩,身子抖了一下,差点倒下去。
正在这时地上的手机响了,那是她设置的好听的轻音乐,梦幻一般地,把人的心熨帖到最忘我的状态。
她大梦初醒般地拾起手机,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地紧紧贴到耳朵上,声音颤颤地叫到:“老公,你来接我好吗?我迷路了,我不知道我在哪儿了?”话还没有说完,眼泪已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那天夜里,她做了一夜的噩梦,半夜开始发烧说胡话,第二天一天人都傻傻的,魔怔了似的,直到三天后,她才像渐渐回过了魂,脸上有了血色,说话有了力气,但眼神里多了一种旁人看不懂的东西,像夜空下新增加的星子,一闪一闪的。
一个星期后,她突然告诉丈夫她辞职了,丈夫惊得第一次对她瞪了眼睛,叫到:“你疯了,作什么怪呢。”她不理会,也不解释。
之后,她总是不着家,似乎很忙的样子,这期间,丈夫正好出国,待他再回来时,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琴行,正招兵买马,脸上汗珠闪闪,红晕一片。
再后来,她的琴行生意越来越好,而她也成了远近闻名的钢琴教师。
一次接受记者采访,她委婉地说起自己那天晚上散步时接到的一个电话,她要感谢那个打电话的人,是那个电话让她大梦初醒般重新认真思考活着的意义。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那个电话像个炸弹,炸开了她淤积在心底十年的伤痛,她终于彻底放开,也彻底清醒,她终于可以重新审视自己的现状,重新规划未来的趋向。当然,她没有说打电话的人正是她十年未联系的初恋,那个让她爱得死去活来又把她伤得体无完肤的男人,那个让她隐姓埋名、背井离乡的男人。因为他,她痛了十年,纠结了十年,行尸走肉般地过了十年。就是那样的一个电话,硬生生地把她沉睡的灵魂从麻木的肉体里拽了出来,她终于明白,人生中的经历只是为了一种积淀,但积淀的决不能是情绪垃圾,而应该是积淀中的释放,释放足够的精神能量,以使自己变得更好,从而完善自己更美好的人生。
她想,活着应该是尽量大有作为,而不是消沉颓废。做一个有作为的人,然后以自己的智慧雕刻生命中最璀璨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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