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凯奇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小饭馆,坐下后拿着菜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他特别想吃肉,想吃一碗回锅肉,已经好几天没沾荤腥了,自从阿姨住院。
他看着旁边那一桌,男的用筷子在碟子里挑挑拣拣,专挑炸得焦黄的小块的瘦肉吃,凯奇想象着肥肉吃进嘴里的感觉,嘴里的唾液开始泛滥。
他点了一份西红杮鸡蛋盖浇饭,四川小妹理解地笑笑,大声报菜单,“西红杮炒蛋——盖浇饭一份!”“炒蛋——”的尾音拉得长长的,略向上扬,有种欢快的味道。
每天,只有吃饭的时候凯奇觉得才能喘口气。
阿姨住院快十天了。
那个男人没来探望他。
凯奇有些失望,又好象早就料中了这个结果——毕竟,仅凭一个电话就确定二十年前关系的人不多,更何况那是个狡猾的男人。
阿姨是在住院的第五天晚上,在院子里散步时告诉他这个男人的事的。
那天,他们拿到了活检报告。
阿姨沉默了一下午,晚上给了他一个电话。
他告诉电话那头的男人,陈玉香得了癌症,活不过一个月了,她让你来看她。这是阿姨让他说的原话。
对方一句话没说,挂了电话。
谁知道呢,是真是假,阿姨可能病糊涂了。
02
十五年前,阿姨到他们家时,凯奇刚满五岁,大人说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派这个阿姨来照顾他和爸爸。凯奇手里摸着玩具小狗,抬起头认真地看了阿姨一会儿,点了点头。
阿姨对他很好,比对爸爸还要好。她给凯奇做各种好吃的饭菜,晚上陪在小床边给他讲故事,一边讲一边轻轻地拍,声音慢慢放低,凯奇进入了梦香。
爸爸经常出车,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家里多数时间是阿姨和他两个人。凯奇上幼儿园,阿姨每天早上都叮嘱他,“奇奇呀,你在学校乖乖听老师话,长针指到‘5’,阿姨就来接你喽!”那几年,凯奇一直是幼儿园里第一个回家的孩子。
放学路上的聊天时间,渐渐培养出他们之间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感情。
凯奇学习一般,勉强上到高中毕业,父亲帮他找了一家汽车修理厂学技术,爸爸和阿姨对现状挺满意,他们年纪大了,只想孩子离家近,一家人天天见面,挺好的。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谁知道一场感冒夺去了爸爸的性命——他们不知道感冒药是不能重复吃的,为了早点病好,爸爸一次吃了两种感冒药,引起急性肾衰,肾衰引起呼吸器官衰竭,消化道出血,在ICU急救了七天,医生说要在脖子那儿切个口插管子,即使这样也只能拖延时间。
阿姨不敢也不能做主,爷爷奶奶早逝,父亲亦无兄弟姐妹,家里的积蓄所剩无几,凯奇做主把父亲拉回了家,二十七天后,父亲闭上了双眼。
阿姨坚持为父亲买了一块墓地,她说,不能让没妈的孩子再没个见爸的去处。
父亲活着时,一家人虽然不富裕,父亲的退休工资加上凯奇出师后挣的也够花;父亲走了,少了一块退休工资,家庭生活有些捉襟见肘。阿姨尽量节俭,给人家当钟点工,这两年日子刚刚缓过来。
凯奇想到这些事,心里有时烦有时不烦,他觉得,这可能就是他的命,就像院子的老人在背后说的,这孩子命硬,克母克父,他觉得,不怪阿姨,阿姨是因为进了他家的门才变成这样。
阿姨有城镇居民医保,每天发医疗费清单时护士都会向他解释哪些是医保承担了,哪些需要个人掏钱,他交了两回费,今天医生通知要为手术做准备估计至少还需要十五万块。阿姨晚上就催他打那个电话。
他本来不想多此一举,转念又一想,能让阿姨记到今天,肯定是生命中相当重要的人,在生命的最后时间,俩人见一面也好。
万万没想到,阿姨是那样的打算。
这个男人站在阿姨的病床前,两个人互相看了半晌,没说一句话,既看不到久别重逢的欣喜还没有一丝的尴尬。
顺着阿姨的目光,男人转过身看到了进门的凯奇。
“凯奇,叫爸爸。”阿姨轻声说。
两个男人愣在病床前。
又一个狗血的故事。
二十年前,一个好赌成性的男人,一个软弱柔顺的女人,女人怀着身孕被打出家门,生下一名男婴,送给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抚养,五年后,那对夫妇中的妻子因病去世,女人辗转得知情况,上门说清实情,以继母的身份照顾父子俩直到后来。
阿姨,不,按理,应该叫妈妈,她挣扎着说了大概,期盼地看着两个男人。
两个男人明显的不相信,脸上表情淡淡的,谁也不看谁。
“本想瞒着你们一辈子,我病得实在严重,奇奇一个人忙不过来……”
男人上下打量打量凯奇,又看看病床上殷殷期盼着的女人,笑了笑,走出了病房。
03
阿姨循着凯奇弄出的动静艰难地转过头来,她的癌细胞已经转移,严重影响到视神经,只能隐隐约约看个轮廓。
“为——啥——?”她问。
凯奇拍拍阿姨的手,了然地笑笑,仔细地看看针头的位置,手都被打肿了,血管不好找,一不小心就会跑针。
“不为啥”。他含糊地应着。
“唉——”阿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凯奇觉得心惊,父亲去世前几天经常这样长长地出气,一口气出来安静地像永远睡过去一样,凯奇好几次看见阿姨把手指放在父亲的口鼻处试探。
他走出病房,摸出一根烟,在手里捏捏,揉搓揉搓扔进垃圾筒。
阿姨的愿望不管是什么,注定要落空的。
星期三下午,公司领导和同事们给凯奇送来了大家的捐助款,钱不多,大概两万块。
凯奇知道,这是领导和同事们的一片心意,他有些感动,眼圈红了,阿姨的精神也比前几天好些,和领导们点头、微笑,在领导握住她手的时候,用力地反握住,说,“麻烦你们照顾奇奇。”凯奇的眼泪唰地流出来,他假装咳嗽,转过身去。
凯奇把捐款压在阿姨枕头底下,送领导和同事们出门。
一进病房就觉得不对劲,那个男人正站在阿姨床前,低头说着什么。
阿姨一边听一边专注地看着他,“奇——奇——”看见凯奇,阿姨略有些慌乱地把什么东西塞进男人的手里,凯奇看见了几张百元钞票的一角。
他用鼻腔哼出一个“嗯”字,提了水杯出去。
再回来时,男人不见了。
阿姨试图和他解释,每每起个头,他就装作忙碌回避她。
04
事情的转机是如此突如其来,又如此让人措手不及,凯奇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
第二天,他回家取几件换洗衣服,走到病房走廊时,远远看见护士、医生一阵风似地跑向病房,有人在大喊“打110打110,别让那个男人跑了!”
他莫名感到一阵心慌,撒腿跑到病房门口,一群人正挤在病房里,有医生、护士,还有陪床的家属,阿姨病床前的帘子被拉上了,影影绰绰看到有人在阿姨身上操作,护士们快速地换药插氧气瓶,一个男人在嘶喊,“不是我,是她自己干的,这个臭婊子,临死还想害我!”
有个家属当头给了男人一拳,男人捂着嘴,哼哼叽叽着,“她自己干的,她死还想拉我垫背!”
凯奇像踩着棉花,又像在看电视剧,他看着医生走到面前,嘴一张一合地说了什么,拍拍他的肩膀,一大帮护士呼啦啦跟着出去了,他听见旁边有人在啜泣,又有几个人走过来拍了他的肩膀,其中一个还拥抱了他。
他看见,阿姨的脸被白布盖住了。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忙完阿姨的丧事,凯奇到派出所去了一趟。公司的捐款当天被警察代收代管了,作为证物,今天警察通知凯奇去领。
警察们是这样说的,那个男人见财起意,趁阿姨昏睡,想窃取枕头下的钱,没想到阿姨早把钱转移了地方,拉扯中,男人拔掉了氧气管和针头,心脏缺氧,阿姨丢了性命。
“经过我们调查,那个男人是个赌徒,欠了一屁股债,估计是狗急跳墙。不过有一点我们不明白,人们拖架时发现你阿姨的手一直死死地把男人的摁在氧气管上,怎么掰都掰不开,那个男人也一直喊叫是你阿姨陷害他,你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吗?”
凯奇茫然地摇摇头,“我只知道他们俩二十年前认识,最近才再见面。”沉吟片刻,凯奇补充道,“阿姨说我是他的孩子。”
警察笑了,拿出一张纸,“经过DNA鉴定,你们三个之间并不存在血缘关系。”
“听说她俩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可能想孩子了吧。”另一个警察说。
凯奇怀里揣着剩余的款项——有几张前几天被阿姨送给男人了——回了家。
他把钱摊在床上,点燃一支烟,一张张地数。
他想,阿姨真聪明,他只是半夜悄悄地把氧气管拔了几次,她就知道怎么做了。
如果不是阿姨骗那个男人那样做,今天进监狱的就是他了。阿姨是真心对他好啊。凯奇悲哀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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