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你我相识的十八春，请容许我将关于你的记忆挑出来在心底好好爱怜一番。
脆弱老旧的照片让我看见二十岁的你，鸦雏色的长发，眉宇之间稚气未脱，脸上的胶原蛋白达到你一生中的顶峰。你身着水粉的衬衫，衣领处有些松松垮垮，锁骨隐约可见。你在镜头处有些迷茫地站着，目光呆滞。旁边紧挨着一个男人，老实朴素，方形的脸型给人一种能够独立思考的成熟感觉。这张合影曲折地表达着男女之情，那时的你也没预料到能和他走过十八年的春秋。我有些羡慕你，我也遇见了和你丈夫长相相像的男人，只是我与他只能隔着庞大的命运遥望，渐行渐远，尽管我曾为他心有千千结，虽心有不甘却只能作罢。婚姻于你就是托身于一个让你觉得好的人，远离过去在田间的劳作，从此绑定在家务事，相夫教子。你们都没有坚固而有力的学历与背景去支撑你们的理想生活，那时的你也没有想得太多，在瓦房前懒懒地晒着太阳织着衣服。不久，你在一个暗黑而逼仄的屋子里生下了一个女儿。你开始想得有些多，你的爱要有所轻重地分给两个人，不过后来居上，女儿的利益高于一切。你与丈夫开始想办法涉猎各种生意，女儿的成长过程被搁置。你的柔情与梦幻开始被繁琐的一切蹉跎着，婆家的规矩，丈夫的陋习，女儿的无知。你是一个没有情趣与爱好的人，你无法通过别的实践去溶解这些情绪，你只是沉默，毋宁说是沉闷。那些偶尔突然而至的暴躁成了你唯一的感情宣泄口，等你头脑冷静下来，看见丈夫隐忍的表情，内心泛起一阵苦涩与愧怍。难得清闲的时候你就抱着女儿去后院纳凉，听着其他妇女说着奇闻异事，不过更多的是闲言碎语，你也只是笑笑，并不答话。这时你温柔地看着熟睡的女儿，并希望她是一个正直纯善的人。
你二十八岁那年与你的丈夫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吵，眼泪滂沱，身体颤抖是你。他时不时地拿着前去赌场，你看着他脸上那虚幻的幸福表情，心寒。你使用着激烈的言辞，肢体动作也随之爆裂，你所不知道的是你的八岁女儿正呆呆地看着这场家庭闹剧，想哭却一脸漠然。我通过那八岁女孩残存的模糊记忆去慢慢还原你当时的心情，突然感觉自己可以读懂你。你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眼前人，你背井离乡，你寄人篱下，你说到底只是以婚姻为基座的异乡人。你哭着闹着那是一种对女人命运的焦虑和过去岁月的痛惜，你的天真幻想早已远离你，你现在只是狠狠地扎根于大地，非常坚定。这些牺牲不应该换来一场空欢喜，你必须获得回报对已逝的日子做出告慰。后来你的丈夫醒悟过来，你们的婚姻重归于好。只是你心血来潮地去照照镜子，衰老渐渐地与你的皮肤串通好，进而贿赂你的发色，终于你在顽抗衰老的战斗中败走麦城。那些妯娌纷纷向你嘘寒问暖，你感激地陪她们说说话，你心里悲哀地想或许这就是婚姻吧。你开始已经忘了你是怎样沉溺于丈夫曾双目晶晶地看着你的样子，那种痴迷早已被时光盗窃。你沉默，凝望着窗外扑腾腾远飞的鸟。
接下来的几年你的婚姻关系逐渐稳定，但是你与女儿的关系却日渐恶化。或许是过去几年你忙于生意冷落了她以至于你们必要的交流都处于匮乏状态，或许是不同的时代使你们接触的人群和事物不同进而让你们观念悬殊，或许是你们常年分隔两地导致你们对对方的认知还是过去的样子或者说是是你们臆想出来的认知。你怀着一份念想，希望她安安稳稳地大学毕业，安分地学好一个女人应该掌握的本领，并无比地笃定这种生命模式的正确性。你不惜大肆地搜刮身边各种贤惠懂事女子的例子，强制地让她遵循你的理念，你爆着粗口去不断地驯化她，并坚信她终有一天她会感激你。你窥视着她与不同人群的对话交流，你希望她丢掉自己的语言系统，跟随你的逻辑，从而可以避免失言，可是她总是一意孤行。我希望你能够心平气和地听听我讲述你的女儿，让你看看她的灵魂是如何构成的。在冷寂的家庭里，她在书里寻找到一种持久的精神构建，她所有的精神索求都源于此。你的暴戾不断地打破她对自己人生的铺陈，她于是学会了懦弱，不懂得如何在公众场合去维护自己的利益，缺少必备的外交技能，同时她带着一份浓烈的感情意志去同龄人中寻求温柔的人以弥补自己成长中的缺失，去完整她对慈母的想象。你再次怀孕，你挺着大肚子干着家务，你的女儿依旧我行我素地沉醉在自己的一方天地，对你不理不睬，那是独生子女占有欲被破坏时佯装的不安与难过。或许，你们只是从来没有思考过如何创造让彼此理解的空间去消弭误会，所以上天给了你们一次机会。
这些年你们的争吵无休无止，在你女儿高三的时候沉寂。高三那年你的女儿意外骨折，你携带者一身刚性去迎合你们母女共同的苦难。每天早上你们比常人提前半小时起床收拾东西，你一手牵着你两岁的儿子，一手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女儿，旁人看在眼里也是苦。你要强的性格精准无误地遗传给了你的女儿，她在爬楼梯时逞强地一步一步地从楼梯口跳到教室，你也知道那是她留给自己最后的尊严，所以你选择尊重她的选择。你看着她蹒跚而行的背影，看着她很有几次险些滚落的危险，看着她泪水与汗水交杂的模样，你动了情。可是你的爱是抬手之际就必须缩回，心酸而难过。每次饭间你就将儿子寄放在别人家，提着食盒去你女儿的教室。你却遭遇到女儿的愤怒，她抱怨着饭菜不合胃口或连续一样的饭菜让她厌倦，你像一个小女孩一样委屈，露出三十多岁女人罕见的迷茫无助的表情。你向她亲密的朋友打听着她的喜好，于是你比过去更为忙碌，每天爬四个百步梯，然后路过大大小小的理发店、面包店、饭馆与超市，排了十几分钟的队给女儿买到烧饼。你突然笑了起来，很真挚的样子，想象着女儿看见自己喜爱的食物的样子。晚上你便早早地在她教室门口张望着，默默地接她回家。你轻轻地推着她回家，有时猛然抬头见月色清明，心下一动，那是未曾光顾你多年的柔情猝然荡上你的心头。你小心地帮她洗澡，扶着她上床睡觉。终于，你可以疲倦地入眠了。
这一年你三十九岁，你的女儿去了大学。你看着半年后回家的她，曾经不喜修饰的她渐渐地爱上了装扮自己，那种年轻的感染力让你微颤，心生喜爱。她口若悬河地向你介绍各种护肤品，希望你能够尝试，你望着镜子中已经形同桃核一样的皮肤，不由得苦笑。不过当那些亮晶晶地液体在你脸上停留时，你依旧为这那化学物品而心动。曾经被深重生活隔开的青春岁月纷来沓至，你含情地看着自己朝气蓬勃的女儿，你忽然发现她的笑的样子渐渐和你年轻时发笑的样子有些吻合，那弯弯的眼睛，那咧开的嘴唇，如此相像，仿佛是孪生。
在你四十岁的生日那年，你的女儿从外地回家做胆囊切割手术。担忧让你的生日草率。你看着她活蹦乱跳的身影进入了手术室，然后满脸憔悴地被医生推了出来。医生说她刚做完手术麻醉就失效了，突然而来地意识让她吃痛地掉眼泪，你静静地看着她的泪痕斑斑，轻轻地帮她擦掉。在她昏迷不醒的这几天，你不停地给她干枯的嘴唇抹上水，满脸疼惜。你看着她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喊着妈妈，那种无助让你想起自己刚出嫁的样子。你抱臂，对着风雨琳琅的窗外静静地冥想着，想起了一些过往，无言。
你的女儿失去了一个器官，正在处于恢复期间，每一天她都在隐秘地生长，渐渐地长成现在的我。我想与你相识十八年来，我可以很清楚地知道你往后的日子，你我却都不知道未来何事会降临在我身上，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在这开始之际，我想替你记一些关于你的事，凡是与你与你有关的事，皆是美的。除却记录，我也并非是无它意的。我爱你。
与你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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