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说,中国古代有很多隐士,他们年龄保密,行迹神秘,模样俊秀,清一色的长发如墨,衣白胜雪,而且智商统统在平均值以上。只要出仕,一定拥有左思才、潘安貌,赢得陛下称赞,朝臣惊呼。只要隐居,一定是足不点地,履不沾尘,离群索居,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这种错把个例当集体现象的误会,简直是读历史的过程中最美丽的错误。
能称作隐士的人,要具有以下两种配置。其一为“隐”,也就是说要不以功名利禄为务,甘于淡泊,反抗世俗的束缚,并且人际关系即为单纯。如果你认为,那种天天深居简出,没事动动手机刷刷淘宝,平时只和外卖送餐员和快递小哥打照面的宅男,和我们说的“隐”是一个意思,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个问题我们之后再谈。其二为“士”,这些选择了隐居的而能被称呼为“隐士”的人必须是当代名士,他们旷达任放,卓尔不群,内心世界得到极大丰富,他们不是不能出仕,而是选择了不出仕。
因而,那些隐居在深山里清苦度日,不通文史哲的“渔、樵、耕”三者,都没有达到我们第二个条件。而那些曾经隐居,后来又出仕的人,可以权且当成阶段性隐士,出仕之后,他们的身份就从“处江湖之远”变为“居庙堂之高”了,自然不能再与单纯的隐士混为一谈。
然而这两个条件中可没有任何一条规定了身材模样和发色衣着的,误解啊误解。
那么问题来了,团子我特别喜欢的梅长苏到底是不是隐士呢?他在《琅琊榜》未出场之前是江左盟盟主,在出场之后是白衣客卿,在故事结局的时候是飒爽将士,怎么看都不符合我们隐士的要求啊,可为什么我总会觉得他是个典型的隐士呢?
算了,这个问题容团子我自己好好想想。先来看看隐士辈出的魏晋时期,《世说新语》中又留下了哪些耐人寻味的故事吧。

什么叫做“时尚”?就是一时之风尚,某个朝代特别流行的并为人称赞的行为便是当朝时尚,这样理解魏晋时期“隐士”多的问题就容易多了。既然饮酒、作诗、服五石散等时髦的行为,竹林七贤都做过了,怎么会少了隐居一项呢?一查古书,阮籍和嵇康二人赫然在列,真是时尚指数第一名的文界大家,在他们俩的名字之外,还有一些我们或者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
隐士们的隐居地点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神秘。我们常常想象,他们住在某个不为人知、烟雾缭绕的山峦上,因为地名不详,所以屡寻不获那种事情可能是有的,但是这种事情一般发生在被找的人恰巧离开居所出门去的情况下,大部分时间,只要你想找,肯定找得到。
你看,阮籍曾隐居在河南苏门山,嵇康隐居在河南汲郡山,阮裕住在浙江上虞西南的东山上,这三者住在山林之中,居所简陋但空气清新,或者可能有小鸟叽啾鸣于春涧,竹叶散发清香。李宗子腿部有疾不便行走,干脆就隐居在浙江临海郡的兄长墓地旁,《桃花源记》中出现的刘子骥干脆就住在人口密集的河南阳岐村,与乡民和睦共处。更有甚者,只要你是名士,只要你想隐居,就有人提供百万钱,还主动建筑房舍,精装修、地势好,拎包即可入住。这么贴心的事情,就是郗超做出来的,他为想要隐居的戴逵建筑的房屋,让戴老先生感觉像住进了官衙,这本是好心,也许是当时请的装修设计人员理念出了差错吧。这三者住在城镇房屋之中,生活所需一应俱全,不必为了隐士之名而过着心迹双枯的清苦生活,而又能不营俗务,“无案牍之劳形”。
所谓“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说的便是这个道理了。
而进入隐居状态之后的隐士们不理俗务,往来偶遇的朋友圈也大不相同了,自然也会触发一些隐士们的“隐藏剧情”,而数百年后的我们读着文字想想一二,其实也是很有趣的。
阮籍听说苏门山有一位得道真人,便前去拜访他,二人毫不拘于礼数,伸开腿像簸箕一样相对而坐。阮籍想了又想,和这个得道的陌生人应该聊些什么呢?聊古代史事,谈谈黄帝、神农氏的玄远幽寂,那个人没反应。聊儒家的学说,道家的养生之道,那个人还是没反应。阮籍终于拿出了自己的独门绝技——百步长啸,他的啸声可是在百步之外都能够听见的,直入云霄振动林樾呢。过了很久,那位得道真人终于笑了,对阮籍说,你可以再啸一次,于是阮籍再次长啸。
魏晋之人讲究乘兴而至,兴尽而返,而不是掐着时间表赶场子。阮籍兴尽离开,二人告别。待他下山时,却听见山林幽谷间回响着悠然长远的啸声,正是方才那个人长啸,仿佛在送别。
我一直以为“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只是古代文人在创作时为了押韵而填入的词语,没想到竟然确有其事,晚辈佩服、佩服。原来你们的交流竟然这么的离奇和炫技,这可是足以媲美帕瓦罗蒂的高音和延长音啊,像团子这种肺活量不够的人就只能先去外面跑个马拉松再回来和你们俩切磋了。
不过用长啸来送别,伴着凉凉山风,青青竹林,还真有那么一点浪漫的意境在呢。

现在大学里面是有终身教授和合同制签约讲师之分的,以此类推,魏晋时期的隐士也分为终身制隐士和阶段性隐士。前者是终生不愿入朝为官,一心只愿意独来独往,安贫乐道;后者则有好多种原因,有的是纯粹觉得出仕体验一下不同的生活也挺好,有的呢是无法甘于贫苦,有的是不得不亲自拯救国家于危急存亡之际,如此种种,全看个人的选择。
毕竟,人不是为了一辈子给自己归纳出“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结论才勉力存活,而是因为“这个世界很好,我想来看看”才降生的,于是生而自由,你的生命走向由自己选择,在这个时候就清楚明晰地展现出来了。
“从一而终”这个词我特别喜欢,有种细水长流的坚持与温情在。放在隐士身上来看这个词,则多了另外一番意味。有名望、有学识的隐士是绝对不乏粉丝的,这些粉丝中更不乏理性崇拜他们的世家大族子弟。而且魏晋时期政权交接速度极快,多得是想要招贤纳士建功立业的新任CEO,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从一而终的隐士们,除了对隐居事业的由衷热爱之外,还必须能够抵抗权位财富的诱惑,并有拒绝CEO们的绝对技巧,这种说话之道颇是值得终生学习。笨拙地坚持只会剪短生命的枝干,让你在这些恼羞成怒的邀请者的算计和谋害下一命呜呼。
《桃花源记》中的刘子骥呢,就曾经在隐居时被时任荆州刺史的桓冲选中,想要聘请为长史,桓冲送去了许多价格不菲的礼物,还备船迎接,可谓诚意满满。然而刘子骥并不愿意出仕,他只想清心寡欲地避世隐居,做普通的老百姓,于是他并没有接受礼物,而是听完任命的消息就登上了船,然后将礼物发放给了沿路的穷苦人。拒绝诱惑成就达成。然后,刘子骥非常诚心地和桓冲当面聊天,述说自己本无治理才能,算是无用之人,然后潇洒退出官衙。拒绝接受任命成就达成。之后,刘子骥就轻松地继续生活在阳岐村里,与乡民们一同生活,共享,守望相助。
此情此景,突然让我想到辛弃疾的一首小词里面的意境,尤为亲切温馨。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辛弃疾《清平乐·村居》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也不失为一种固执之后的幸福。
但是也有一些隐士仅仅是把隐居当成一种磨练,在国家危难之际还是会挺身而出献策救国的。孔愉便是这样一位名士。在四十岁之前,他善守本心,独来独往,吟咏弹唱乐得自在,同时他还漫游名山大川,让心胸变得更加豁达。在四十岁之后,他接受了安东将军司马睿的任命,终于出仕,走向他的第二段精彩人生。
前半生的磨砺修炼,后半生的朝堂献策,本不是一件矛盾的事情。如果你对自己所处的国家有诚挚的热爱,如果你有满腹经纶想要倾吐,隐居之后出仕并不是一件需要为人诟病的事情。可能会招致世人不满的无非是这种人而已:隐居时心神不宁,不能接受清贫困苦;出仕后牢骚不停,无比怀念隐居岁月。
黄执中在《奇葩说》中曾经讲过他对于“原则”二字的理解,深得我心。每个人都是由你所有的物质和你的原则组成的,我尊重世间芸芸众生有毫不相同的原则,这种对原则的坚持是你灵魂所在。但是每个人都要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坚持原则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坚持做从一而终的隐士,那么就不要羡慕身处朝堂的昔日同僚有无比光辉的荣耀和满室生辉的财富;你决定出仕为官,那么就不要嫉妒独坐幽篁淡泊度日的隐士好友有超脱世俗的轻松和不受纷扰的清净。
那不是特权,那是你的抉择。你的抉择会带来你作出决定时就希望得到的部分,也会带来如影随形随之而生的弊端。你只能决定,然后面对,否则你只能站在此岸与彼岸之间的细桥上,空无依傍,两头不到岸,却必须承受来自两岸的痛苦。

“听说,中国古代有很多隐士,他们年龄保密,行迹神秘,模样俊秀,清一色的长发如墨,衣白胜雪,而且智商统统在平均值以上。只要出仕,一定拥有左思才、潘安貌,赢得陛下称赞,朝臣惊呼。只要隐居,一定是足不点地,履不沾尘,离群索居,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当你再次听到类似于上述这段话的描述时,希望你已经能够平心静气地接受这只是一段美丽的想象而已。在仙风道骨的想象背后,他们成为隐士或由隐士而入仕的故事,比本人的面容更为传奇。因为在他们在做出抉择的瞬间,便已经决定他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抉择,而后坦然面对所有漫漫前路会发生的状况,不退缩,不妥协,不后悔。
这才是我心目中值得钦佩的,他们的样子。

网友评论
话说,剥橘子那个配文是作者加的么,很好玩。隐士真不一定帅,古时候蚊子那么多,洗脸还不知道用什么洗呢,看的是风骨气节,,,再说人肯定是越来越好看的,物竞天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