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营(四十四):和卓守卫
乾隆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二日
回营打开营门,两名手擎白旗的使者骑着毛驴淌过冰冷的喀喇乌苏河,投向黑水营。
战事到了第二天,再也没有人能够发起新的攻势。清军将小和卓的北营残兵赶到黑水河对岸,但被叶尔羌和其他三营的大批人马阻住攻势。只好搜刮了大量药物、食物和御寒衣物,退回到以前的营盘。小和卓的军队也无力重建原来的北营。喀喇乌苏河滩地,成为一块缓冲地带。
当年的老英雄,真的老了。我昼夜不断地守护额敏和卓,直到第五天,老和卓才终于不再被噩梦缠绕。他并不知道,我执意不眠不休地守着他,是因为,我也害怕在梦中看到呢雅斯鲜血淋漓的头颅。
我并不相信费莫·温福的论断。他认为,额敏和卓遇刺应该是叛逃的索伦人札奇勒所为。我想不出扎奇勒为什么要刺杀额敏和卓,刺杀呢雅斯。但费莫·温福成功地为叶赫那拉·常钧多加了一等罪。扎奇勒被常钧所信用,以致于营内的大量物资都被此人掌握并烧毁。常钧被投放到军前,而由侍卫德尔森保接管他的物资统筹之职。
我总会揪出那个真正的刺杀者。经过这场攻防战,此人再也没有留下新的踪迹,就像我捡的那匹瘦马一样来去无踪,
我是在昨日黄昏才发现那匹瘦马不见的。大概是有人借走去作战了吧,但直到今日也没有还回。我将额敏和卓交给蠢笨的喀勒尔保护,到营内转了一圈,始终没有找到。终究还是战死了吗?
油画《回归故乡》(阿曼·穆罕诺夫)我顺道去了一趟医帐,帮老和卓看看有没有安神的新药。
萨曼医师已在昨日死于风寒,原来的小医工以所有人都惊讶的毅力,担起了医帐的工作。在小医工的主持下,这里已扩展为三座营房,其他两座都是从回营运来的黄羊毡帐子。
我接过小医工递来的半包药草,正要离开,却听到辅国公滚楚克清亮的诵经声。他坐在医帐正中,占了一大片地方。滚楚克的小护卫侍坐在侧,无奈地抱怨道:“老爷!别的蒙古亲贵来军营是要建功立业,邀取圣恩,您怎么只会念经呢?”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佩服滚楚克。他以自己的方式建了功。常钧在扎奇勒推到北营的车辆里发现了大量火药,若不是滚楚克及时报告扎奇勒反叛,则北营最后的力量也将灰飞烟灭。
我回到额敏和卓的营帐,强忍着不去想死掉的呢雅斯。
额敏和卓正在整理身上的长绒袍子,他见到我进来,忙不迭把喀勒尔轰了出来,冲我唤道:“沙丕,护我去大将军帐。”
自从那次事件后,额敏和卓已经越来越依赖我了。这是老年人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今日的大将军帐格外拥挤,帐子中间摆了一席简陋的茶水,定边将军兆惠盘腿坐在首席,他抓着一卷精致的草纸,眉头紧皱。毅勇公明瑞坐在将军右首,其余如学士温福,副都统温布、由屯,总管端济布,均就其位。将军左手边放着一个蒲团,这便是为额敏和卓留的位置。
我扶额敏和卓坐定,侍立在侧。我注意到温布旁边一个空着的席位,应该是为无法过来的署前锋参领观音保准备的吧。
兆惠清了清嗓子,将纸卷交给一个侍从,道:“念!”
侍从展开纸卷,正要开读,帐门悬挂的铃铛摇响,伯克霍集斯同他的随从阿里木不慌不忙走了进来,向定边将军欠身行礼,大摇大摆坐在了温布旁边的位置。
他还真把自己当回部领袖了。我愤愤地想。
侍从见霍集斯坐定,开始念道——
和卓布拉尼敦谨致书定边将军:
从前我等擒献达瓦齐,遣人入觐,至今未回。今年天朝因何发兵征讨,猝围库车。现在大和卓木自喀什噶尔前来,并不知小和卓木抗拒大兵之事。愿送口粮,撤围相见。祈将军遣使同我等入觐。
“贼鸟叛军要投降了!”温布兴高采烈道,唾沫星子飞溅。一旁的霍集斯脸色难看地掸了掸身上的黑羊绒长袍,活像一只吞了鸟屎的癞蛤蟆。
听到这信的内容,其他人也都脸色释然。
“终于可以出去了。”由屯声音尖利地自语道。
“恭喜定边将军平叛得胜啊!”额敏和卓迟疑片刻,拱手贺道。
“我已将两名使节斩了。”兆惠将军操着含混不清的声音道。
席间一片哗然。
额敏和卓似乎不太相信,戳了戳我,问:“大将军说什么?”
我凑到额敏和卓耳边,低语道:“大将军把两名来使给斩了。”
“啊!”额敏和卓高声喝道:“你这厮休要胡言乱语!天朝皇帝抚育万民若子,大将军英明神武,不违圣心。你说大将军斩来使,绝归心,是欲使大将军兴不义之师,尽戮回疆归顺之民吗?”
我见老和卓如此生气,忙缩过身去,不再言语。
“哈哈哈!”兆惠将军大笑道:“老英雄风骨不减!不过,你讲得还不太对。”
“额敏伯克很是糊涂啊!”霍集斯重重拍了拍大腿,义愤填膺道:“霍集斯完全赞同将军的决定!大小和卓乃一丘之貉,务要尽除其党,切勿放虎归山,遗祸万年啊!”
“大将军的想法是这样的。”温福挽起袖子,道:“彼方是叛乱之贼,而我为天朝戡乱。以此来看,对方不能亲自谢罪,而遣来使洽谈条件,我朝岂能自贬身份。且来使为叛军办事,俱是戴罪之身。我方斩杀来使既是平叛之责,又向大小和卓表明我方平叛意志的坚定。”
“的确如此!”大将军环顾众人道:“此外,我想,上次大和卓为了与我洽谈,亲自到阵前对话,何等憨直。如今却曲折送书,书使来自小和卓营内。叶尔羌以西别无我军,形势尽在小和卓掌握之中。前日虽胜,我军精锐尽丧,仍被所围,小和卓并无归顺之理。故此我疑有诈。你们忘了阿敏道惨死的旧事吗?”
我多少听说过阿敏道的事情。阿敏道是平定北疆的功臣,兆惠将军所信赖的干员。在北疆第二次叛乱时,阿敏道督巡台站,保证了北疆驿递的畅通,天朝因此才能迅速平定叛乱。小和卓初次叛乱时,兆惠将军遣阿敏道南下招抚,小和卓诈使阿敏道入库车纳降,将其擒住,与其他五位将领一并处死,数百军队尽皆屠戮。
之前攻入库车后,我见城墙上悬挂着密密麻麻的尸体,那些均是这次事件的死难者。
“我能接受的唯一条件,便是由大和卓布拉尼敦将霍集占及其他从叛头目擒献我营。”大将军轻抚着脸上的伤口道。
“那是叛军断断不可能接受的。”额敏和卓叹道。
“我想,布拉尼敦就算忠心未泯,他也没有实力与魄力,擒获他的弟弟。”学士温福摇头摆脑语道:“事实上,通过这次传书,我推测,布拉尼敦已经被小和卓控制,形如傀儡。”
“不行!”霍集斯愤然道:“大小和卓为一丘之貉。岂可宽待大和卓而擒小和卓。遗祸万年,遗祸万年啊!”
“大将军!”明毅勇公欠身行礼道:“营内疲敝不堪,援军迟迟未至,隆冬已近,我等若不能就此好言降服,继续支撑下去,恐怕见不到新年除夕了。”
“哎呀呀!大家消消气嘛!”之前一直没有吭声的端济布,此时摊起手劝道:“列位喝点茶。霍集斯大人推荐的这罗布麻茶水,还真的不错哎。”
“此事无需多言了。”兆惠将军挥手制止众人的议论,拍了拍明毅勇公的背,道:“明瑞,撑下去,我明白你的心情。若此时我们撤回,则将变数横生。只要撑下去,将叛军主力吸引在此。援军一至,里应外合。只需一次大胜,则南疆大局定矣!”
兆惠颤巍巍跪倒在地,向众人用力一拜道:“黑水营的牺牲在所难免,请诸位与我坚守此地,同生共死!”众人连忙将定边将军扶起。
“不才愿为将军拟书檄!”温福站起身,自告奋勇。
“好!就拜托温学士了。”兆惠将军沉吟片刻,道:“写好后交给由屯都统,南边是大和卓的军营,把此书往南边射出去!”
天朝大兵,特为声讨霍集占负恩之罪,及追拏自伊犂逃窜之逆回、厄鲁特等,与布拉尼敦无涉。大皇帝早已洞鉴奉有谕㫖,因不知布拉尼敦所在,是以未经颁给,今既到此,即应钦遵谕㫖,将伊弟霍集占及阿卜都克勒木等,并自伊犂同来助恶之厄鲁特人沙喇斯,玛呼斯等一并擒献入觐。
温学士念了一遍刚刚书写的手稿,将它递给了将军。
众人渐渐散去。老和卓叹了一口气,走出大将军营帐。
我抬头看着天空,聆听冬风呼啸而过。我感到,自己就像一烛微弱的火光,在冬风中摇曳着,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悄然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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