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赵振宁到一家自行车零件厂上班。这是一家小型的国有企业,上世纪九十年代,大学生在厂子里可谓凤毛麟角,属于稀缺的人才。新来的厂党委黄书记求贤若渴,爱才好士,把小赵安排到了厂办公室,担任主任秘书一职。
振宁兴高采烈地去自行车零件厂报到了,作为从农村大山深处出来的一位大学生,他倍加珍惜这次机会。临行,满脸核桃皮的父亲叮嘱他说,孩呀,到了新单位可得好好干呀!要遵守厂纪厂规,多动脑,多跑腿,年轻人不要怕吃亏。还有就是交友一定要慎重,要多与那些有上进心的朋友交往,不要去交一些酒肉朋友。常言道: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麻雀学飞禽。为父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一点,你心性实诚,耳根子软,千万不要受人蛊惑;要老老实实办事,清清白白做人呐。
振宁感到父亲的确有些多虑了,他早已习惯了父亲的絮絮叨叨,从小到大,他一直在父亲关切而慈爱的目光下成长。离开村子,到镇上读高中时是这样;离开镇上,到省城读大学时,也是这样;而今,自己出了社会,第一次参加工作,还是这样。无论他走到哪里,他就像是一只漂泊的风筝,而父亲就是风筝那头攥线的人。他对于父亲的唠叨不以为意,毕竟他已不是孩子,他已经长大了。
振宁很快适应了新的角色,大学时代在校学生会的历练使他更加成熟,年轻人富有的猎奇和冒险心理以及青春的激情,让他对工作充满了干劲。主任对这位新来的大学生不禁刮目相看,有心对他好好栽培。
厂里原来办有一份简报,是一张内部小报,有时也抄送兄弟单位和上级主管部门。原来的编辑老梁年事已高,办报热情低靡,随着他的退休离任,简报一直处于半停刊状态。随着办公室里赵振宁这位新秘书的到来,在主任的倡议和力荐下,振宁挑起了简报主编的担子。
振宁在学生时代便是个文学青年,写过大量的散文和诗歌,文学功底不错,担任眼下的这份工作,他如鱼得水。他以佚名的方式在简报上发表文章,热情讴歌欣欣向荣的自行车制造业,鼓舞干群干劲。
然而“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每期简报上都有书记、厂长或其他一些领导谈企业发展的专题文章,主要领导的文章,振宁每篇都认真修改润色。有时应领导要求,他索性越俎代庖,亲自操刀。赵振宁下到车间,来到工人中间,鼓励他们向简报投稿。很快,一些有文字爱好的年轻工人聚集到了振宁身边。一篇篇散发着汗水和油污气息的优秀文章应运而生。这是来自生产一线基层的声音,因而十分接地气。一时之间,简报办得有声有色,广受好评。
振宁就是在这时候与侯向南结识的。
侯向南高中毕业,在厂安保科里担任内勤科员。这年轻人写得一笔好字,会写一些打油诗。振宁与他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很是投缘。与振宁相比,侯向南年长两岁,早参加工作几年,为人圆滑,老于世故。这些正是振宁身上所缺乏的, 也正是侯向南吸引他的地方。
主任对振宁越来越信任了。在主任看来,小伙子工作能力不错,每次都能出色地完成上司交给他的任务,的确是个可造之材。现在,主任又将办公室招待和客餐管理一类的事务交给振宁,这位办公室新来的秘书手头渐渐有了一些权力。
一天,同在外面吃饭的振宁向侯向南道出了自己心头的疑惑:
“向南兄,上个月我到财务报帐,说来不怕你笑话,我竟然自己倒贴了好几十元钱!”
“哦,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次客人来吃饭,酒桌上多喝了瓶酒,你知道,单位是有规定的,多出的酒水是不给报销的,这事真的让人头疼!”年轻的秘书诉苦说。
“我当是啥难事呢?”侯向南粲然一笑,呷了口香烟,熟练地弹弹烟灰说,“你呀,就是太迂腐了,怎么还像在校时那样呢?你要懂得变通,这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振宁身子向前挪了挪,显出几分谦卑的神色,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
“老弟不是外人,我先跟你谈谈我亲身经历的一件事吧!那年我到乌坪镇驻队,年底回来报销差旅费。我一看,犯愁了,入不敷出,可怎么办呀?我就琢磨着罗列了一些开支。可你知道,发票拿到财务去,要先经过我们科长签字的。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东西,科长怎么可能签呢?赶巧那几天科长外出了,我一想,科长的字体和我那没念过几天书的朋友乐非挺像的,何不请他代劳呢?”
振宁来了兴致,轻啜了口酒,笑吟吟地听着。
侯向南搛了两口菜,接着说:
“乐非是个胆小鬼,一开始死活不干,我说‘出了事由我担着,你怕什么呢?’这小子这才战战兢兢地帮我把字签了。我一瞧,嘿,你还甭说,尕小子‘情况属实’那几个字写的,简直跟我们科长写的一模一样。我高兴极了,当即答应事成后请他吃饭!”
“那后来呢?”
“后来呀,你听我说,我把发票拿给黄书记签字时,心里那个紧张哟,心怦怦直跳,生怕黄书记看出点破绽来,去找我们科长对质。没想到黄书记看了那单子,眼皮都没抬一下,大笔一挥,签下‘可报’二字,又郑重签下了自己的大名。那一刻我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我居然成功了!我把署有书记大名的发票拿到财务室去,顺利拿到了钱。你不知道,这一张单子就让我多赚了四百多块呢,抵上我两个月的工资了!”
“老兄胆子可真够大的,振宁佩服不已!”年轻的秘书不无感慨地说。
“我算是看明白了,公家的油不揩……白不揩,你没看见这厂子里……挖集体墙角的大有人在,凭啥……别人吃肉,咱就……不能喝汤了?”侯向南已经有几分醉意了,他大着舌头,打着酒嗝说。
振宁说:“你喝多了!别人是别人,咱是咱,咱们做事可要清清白白!”
“说了这么多,敢情大哥今儿白说了,你咋就不明白呢?真是一榆木疙瘩!”侯向南伸出两根指头,在桌上掸了掸说,“就说你上回那事吧,不错,厂子里是有规定,喝酒不能超标,可是没规定客人拿多少烟呀,你就不能多开条烟将酒帐给报喽?你傻呀,还自掏腰包!”
振宁听了默然不语,若有所思。
一个月以后,振宁招待几名外来的客户吃饭,客户兴致很高,又多喝了瓶酒。报帐时振宁多留了个心眼,将一瓶酒改成了一条烟,两相填补竟还多出十几元钱。振宁拿了帐单找主任签字。主任冲帐单上面只瞟了一眼,也没多问,就麻利地把字签了。这一次振宁终于不用自掏腰包了。
这以后,但凡是酒桌上的帐目,振宁已经不再顾忌厂里的规定了,他相信侯向南的那句话,“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这简直是职场上的至理箴言呀!振宁每次如法炮制,竟都屡试不爽。他行事不再像初来时那样谨小慎微,胆儿愈来愈大了。
这天,振宁像往常一样,拿着黄书记签过字的一笔帐单到财务室去报帐。也合该出事,平时兑帐的小陈会计不在,顶替小陈的是单位里一名四十多岁的女会计。女会计眼尖,一眼看出了振宁那份帐单上的纰漏。也是振宁大意了,女会计看出了明显涂改的痕迹。女会计不动声色,把那份帐单押下了。
“有什么问题吗?”振宁问。
女会计心里冷笑了一声,心说,问题大着呢,嘴上却轻描淡写地说,没啥问题,今天不巧财务室没现金了,赵秘书还是明天再来吧!
振宁见了,只得悻悻而回。那边女会计偷偷地连夜将那份帐单送交到了黄书记手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黄书记啪地一下,将那份账单拍在了桌子上,双手叉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老领导暴跳如雷,“这还了得,这个赵振宁胆子也太大了,亏得我那么信任他,也怨不得别人,他这可是自毁前程!”一种被蒙蔽的耻辱和极度的失望之情瞬间笼罩了他。
第二天,振宁弄虚作假、涂改发票的事情像风一样传遍了全厂,他被开除公职了。人们怎么也不明白,这个才来厂里一年零两个月的大学生,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许多人都摇头叹息,替振宁惋惜不已,当然也有人认为他是咎由自取。
风中,一位双鬓斑白的老人站在村口,目送背着行囊即将去南方外出打工的儿子的背影,嘴里喃喃地说,孩呀,你咋就听不进为父的劝呢,“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麻雀学飞禽”哪,这一次,你可要记牢呀!
2019年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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