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四月十六日,我们在众乡亲的送别声中,要离开了店子村了。这是一群非亲非故的人们跟着我们搬家牛车送到村口。奶妈妈揉着红红的脸颊,舅奶奶拉着妈妈的手不肯松开,左邻右舍相处的人们大都抹着眼泪,他们都走到村子外面来送我们。我们这个家与人们的长期相处得情感聚集在村口,随着这个家的荣辱就要离开难舍的人们。母亲说,‘回去哇,我们不会忘记你们的,感谢这些年对我们的照顾。’哽咽的话语拥塞在喉头,母亲说不出话来啦。人们看着牛车慢慢地走望着我们,我们回头看着村口送别的人们,直到都看不见了,才依依不舍的告别。
总有一种情感深藏在人们的心中,在平淡的日月里总是寂然无声的,可它存在于人们寻常的生活往来,存在于人们相互的情感投注,这样情感的积淀一旦触动就会有奇迹的冒出,让人们就大吃一惊。想来想去,乡里乡亲的人们这感情是如此的深厚。是啊,昔日的欢声笑语拌和着清苦的日子不失生活的情趣,昔日的融洽相处凝结在平淡岁月中的真情。此时却是惜别的泪水,是人们流露出相互之间的真情实感。
我们望着远去的店子村,没有什么可说的话语,只有无言的离别。或许店子村再也不能来住了,或许从此再没有曾经的帮扶了,可是从心底里感谢在这里的十来年的岁月,我们会珍藏在心中的,会留下这值得回想的记忆。
当太阳偏西,古城村到了。一溜牛车从老爷庙的门洞中钻进来,牛车引来一双双惊奇的眼睛,小声议论。一个似乎被忘记的人家又回来了,一直都不会提起的人家,破碎的往事又在人们的嘴上说开了。‘他们不是教书的,怎么又回来了。’人们的议论让我们无法面对。我看着这新地方,心中似乎有种莫名的情怀,有着一种似曾相知的亲切进入心灵的深处。我们深知故乡一定不会嫌弃我们的,并且会宽容的收留我们漂泊后的一家人,我们虽然沾着落魄的尘土,可我们的根依然扎在这祖辈的土地上。尽管岁月不堪回首,却无法改变故乡在我们心中的位置。故乡啊,我们回来了。
牛车从老爷庙的石路上碾过进了村,顺着一条街往东来到一座古老的院落。这院子是妈妈问好的院子,高高的门楼,稍微偏向东南,好大的两扇大门打开了。大门道两侧墙上画有壁画,入内又有青砖雕刻的二门与庭院相隔,拾阶而上,便是古朴精致的照壁,庭院石头铺地。正房七间整齐排列,配有东西厢房,正中堂门木雕典雅。院内有杏树,李子树东西各两棵。在外院还有碾房,看来已年久未用了,整个院落配置合理,依然弥漫着历史的厚重。我们一看就觉得置于大户人家的院中,后来听说,这院子是他们祖上买杨家的院子,传到他们手也不知道几代了,村里的人们叫这院子是旗杆院。
房东姓张,弟兄二人伙走堂屋住在东西两边。我们从此就称呼他们叔叔,瘦瘦的大叔叔,胖胖的二叔叔,两位婶子也很随和。我们住在正房西边的两间房,在院子的最西边,靠西是堂屋,整个房子被西厢房挡着见不到阳光。推开门一看,满屋的老鼠粪味刺鼻而来,灰尘掉得像水帘洞,满屋的东西横七竖八遮挡得连人都进不去,我们踩着遍地的老鼠粪,越过堆积乱七八糟的乱东西,到了紧靠后墙的门,可是已经坏了。进了里屋黑乎乎的,仰尘掉下了,墙壁的泥皮全掉了,窗户更是破烂不堪。大叔叔说,‘这房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人住了,这得好好的收拾来。’
妈妈看在眼里,糟在心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睛直勾勾的瞅着这一堆搬回来的东西。极度伤心的母亲面对这破旧乌黑的房子发呆,一脸茫然的困顿,这阵子看妈妈的声色显出被生活压倒的憔悴。‘妈妈,这东西咋放呀,’我和二姐手里搬着包袱,这时,妈妈突然打起精神从堂屋中堆积的东西上半跪半走的出来,只见妈妈把包袱翻来翻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一会儿手里拿着个像框子,高兴的说,‘找到了,我还当是没拿上,’‘这可不能丢了,以后是用得着的。‘原来妈妈是找那两张选民证,妈妈小心地把选民证放好,脸上有了笑容。我不明白妈妈为啥把选民证看得那么珍贵,却很难用我一个孩子的浅薄未能读懂妈妈的心思。或许一张选民证是妈妈唯一的政治凭证,记录了一段难忘的日子,或许妈妈把它珍藏起来会真正有用的时候。于是,让我看得近乎神秘。东西搬完了,就差好好收拾吧。我意识到这是我们生活上一个意义改变的开端。
傍晚时分,我坐在屋檐下,看着天慢慢的黑下来,那静谧的天幕点缀着稀疏的星星。院里看天是那么的不畅快,穿过树的缝隙寻找一片空阔的天幕,却觉得心情似乎有一种阻隔的愁绪,遮挡了那一片心中的晴空。于是,我不得不收回在这暮色压顶的时刻仰望天空的心情,在寂寞不安中感受失落。妈妈还在这破旧的屋里收拾着凌乱的东西,从折腾搬家她那疲惫的身子就没有停歇过,妈妈太累了,看上去消瘦了许多。恍惚间,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感到恻隐的酸楚,我不敢想象将后的日子会是怎样的,害怕这样的日子才是开始,是不是我们已经走进艰难的日月中。
这时,我不知咋的仿佛自己长大了许多,不是用一颗幼稚的童心来思考眼前的一切,而是想到了不属于自己操心的事情,用一种超忽年龄的心态关注这个家的命运。懂得了我应该为自己的家分担一份责任,懂得了我有对自己家的一种本能的热爱,懂得了终究不会逃脱命运的安排。长大了,去接受生活的磨练吧。
早晨,我从睡眼朦胧中看到妈妈和二姐站在板凳上正刮墙壁,我一骨碌爬起来问妈妈让我做什么,妈妈说,‘你去外面拾点儿牛粪和泥摸墙吧。’正是日出的时候,令我欢心。也许我是摄取了晨光的力量,让我心潮激荡,于是就有了奔跑田野的欲望。原野开阔,脚步奔放。一个蓬勃少年不管即将逼近的岁月沧桑,却在这沉静的旷野中逃避现实的波澜。自己真的希望就这样一直跑下去,就这样绕来绕去看到那原野的真容。此时,我到底还是没有丢掉孩子的顽性,春阳的照耀让我仍然焕发活泼的状态,还原了本来就属于我的美好时光。猛然,想起了妈妈让我拾牛粪,这才收回了撒野的心。
妈妈用牛粪和泥摸墙是对付旧房子掉泥皮的最好办法,这掉了皮的墙在妈妈的手中摸来摸去,就变得平展整洁了。干了之后就刷上白土,糊上新窗户,一个温馨的家有了。妈妈疲惫的坐在炕上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啊呀,乏死我了。’可是看到妈妈又像是想着心思。一会儿过了大叔叔家去了,随后我也过去了。实在让人吃惊,一种超常的想法竟然出自妈妈的心思,妈妈鼓足勇气问大叔叔,‘你大叔叔,你看我们的山药也没个放处,想问你大叔叔让我们打个山药窖来。’无意中的大叔叔不知所措,略一思忖说,‘唉,四嫂,你看这个院里也没个闲地方,该往哪儿打呢。’大叔叔一脸难为情的样子。他想来想去也没找出个合适的地方,说实在的这院子就是没有多余的空地,上头院,四面的房子把院子围的只能有走路窄道,下头院,除了碾房,厕所和兄弟俩各自的堆放柴草的地方,再无剩地。实在没有办法的大叔叔急得汗流满面。这时,妈妈眼睛一亮说,‘你大叔叔,要不来在我们那个堂地打个山药窖吧。’妈妈的话一出口给了大叔叔一个意外惊喜。‘哦,也行,四嫂你还怎能想出这主意来。’顺手摸了一把汗说,‘行,那就打个哇。’妈妈感谢大叔叔的宽容,我赶紧回家告诉给二姐,妈妈带着微笑过来了,我们娘三个喜欢的不得了。
善良的大叔叔让我们感到人间的温暖,人在困苦的时候能够得到人们的帮扶和理解,怎么能不感悟到对大叔叔那人格的宽容。其实,我们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怜悯。只是让我们这个家刚刚开始的困苦生活的家能够站住脚,我们别无选择,困苦和艰辛已经是属于我们的生活了,这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这时候我们承认漂泊后的回归总有月是故乡明的感觉,真正的体会到故乡的手臂把我们搂在它的怀抱中。
妈妈带着几分悦色着急地在堂屋选个打窖的合适位置,昏暗的堂屋,焦虑的心情。真正要选个合适的位置却难住了妈妈,窖总不能放在当地,东面不能打,西面挨着墙,妈妈说,‘还是打在西边吧,’我说,‘那会不会,把房子塌了。’妈妈一脸茫然又在犹豫了。觉得还是找人帮帮忙吧,这个主意只有别人给拿了。
说来也笑,想当年,置地百亩,院大房大,到如今却连个打窖的地方都没有。祖上啊,你们都想为后辈儿孙打好基础,却弄了个寄人篱下难寻立足之地。岁月到底隐藏了多少让人难以预料的玄机,让这个家留下了太多的岁月痕迹,还不知有多少艰难在等着这个家。母亲在饱尝了酸甜苦辣之后,难免要打捞那记忆深处的陈年旧事。母亲虽然没有跟上这个家享过福,可为了这个家不知受了苦累,看来不岂止是受了苦累,而是为了保住一点点生活的信念,妈妈正在受罪。母亲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逼近的困苦压倒,这时候最不能被压倒的是妈妈。
过了几天,妈妈去民间房子找来远房的二舅舅,来帮忙打山药窖。二舅舅一来,就有了主意,一切听从二舅舅吩咐。窖的位置确定之后,就开始动工。此番工程非同小可,圈地窄房的干活,相对是很不顺手的,仅仅这一点,就把我们逼得满头是汗。还是二舅舅干得起劲,不慌不忙的性格,他稳稳地抡着镢头往下打,我们也不得怠慢忙着往门口倒土。一天下来,门口的土越堆越高,窖也挖下三尺多深。二舅舅说,‘行了,家里冻不了,挖的浅点也成,’‘咱们明天掏窑子吧。’新挖的黄土,带着浓厚的土腥味儿,掩盖了多年的老鼠粪的味道。仿佛用原始的清纯,驱逐了陈腐的污浊,让这个家倍感清新。于是我们干得是汗流满面,七窍通畅。可当掏窑子的时候,没想到这房竟然盖在古老的城墙根基上,土质坚硬,掏挖艰难,看来我们找到了真正的古城了。
远古的先人把城墙筑的那么坚实,还是难抵结束历史使命后的沉睡。我们无须放弃,只能强攻。二舅舅说,‘那就动用锤钻吧。’还是要掏,锤钻响起了。那一块块结实的土块掉落下来,一看,竟是竖茬立缝的黄土横在面前,一想都是有着远古的可怖。二舅舅摸着汗水说,‘没见过,打山药窖还得动锤钻。’妈妈看着乏困的二舅舅又愁上了,‘你看这窖还能打吗,’‘那裂缝那么宽,塌不下来吧。’妈妈在担心二舅舅的安全。‘没事的,这土挤得紧,塌不了的。’二舅舅毫不含糊的说。排除顾虑,慢慢掘进。点着油灯,我们爬上爬下。每天就像地道战一样,几天后,山药窖终于挖成功了。
窖是有了,可门口的土堆成山了。妈妈又出奇招。用门口的土在堂屋盘了一盘炕,有炕不显得地大了,因为这炕盘在窖的上面,所以炕盘得就高了。那我想上就得蹦几下才能上去,挨着炕就是锅头,那窖正好藏在锅头后面,整个堂地就剩下二尺宽的一条走路的地了。就在这方寸之间还准备秋天收拾粮食。忙碌了半个多月,家里屋外该利用的用了,该收拾的收拾了,家总算安顿好了。
然而,我们却不知这个家如何苦熬岁月,漂泊后的惆怅还是有几分感慨在心中涌动,看来人永远不能忘记了回望故乡的眼神,多少年来有多少人们在外奔波,却没有发现故乡还是一直在追踪着漂泊的人们。这追踪无形而悠长,好不容易离开了,却又一头撞进了故乡的怀抱,重新融入故乡的山水大地。此刻,才能想到故乡是自己生命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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