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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三月里过了惊蛰,天气就算真真正正暖和起来。
春水初生,春林初胜,万物欣欣然生机勃发,仿佛总有什么要破土而出,生根拔节,铿然有声。
左磨右耗,蔺晨终于答应梅长苏可以下山。
行前鸡飞狗跳地收拾了一整天,恨不得把梅长苏裹成个球关进车里再多加两个火盆。一会儿催着人多备厚被褥和斗篷在车里,一会儿又拽着梅长苏要约法三章——一不许乱跑,二不许多打听,三不许多思多虑。梅长苏觉得好笑,又架不住蔺晨唠叨,最后还是一本正经应了下来。
其实原本也没想做什么。
不过是在琅琊阁上待得久了,生生死死走了几遭,活过来后日子却过得清净太平,他觉得太不真实。
睁开眼是琅琊秀丽雪景,闭上眼就是梅岭烈焰滔天。
每每怕梦里的是真的,又每每不愿意醒来。
所以想下山,想出门,想走进那软红十丈凡俗人家,想真真切切看着引车卖浆走马贩狗……
那样方才觉得自己真是活着。
居然还活着。
脑子里转得念头多,一时间就没太看着路。
车堪堪停下,梅长苏回过神来,掀了帘子一看,竟是太守府邸门前。乍见多少意外,心思一转已参透其中关节。
不由得挑了眉笑,“蔺晨,你可以呀,看来是真把太守母亲的怪病治好了?”
蔺晨笑得志得意满,“哼,我蔺晨治不好的病人,除了你,还真没见过第二个。”说着先跳下车,伸过手来扶梅长苏。
蔺晨带着梅长苏大摇大摆进了太守府,还赚得门前守卫恭恭敬敬一声“蔺大夫”。
梅长苏脑子转得飞快,蔺晨已经可以自由出入太守府,那么接下来……
收拾停当,蔺晨却一反常态,拉了梅长苏就要出门。
梅长苏问要去哪,蔺晨笑得像只狐狸。梅长苏索性不再问,紧了紧斗篷,一言不发跟着蔺晨往前走。
路不远,转眼他们已经站在一座高楼前,雕梁画柱,花团锦簇,楼上黑底金字地挂着招牌,莳花馆。梅长苏偏着身子往门里打量了一下,结合着门口招揽客人的小倌,大致也猜得出这是什么地方。
皱皱眉头觑着眼看笑得意味深长的蔺晨。
“这什么地方?”搞不清他又玩什么花样。
“嘿,明知故问。”蔺晨挑挑眉,笑意更深,“你会看不出?”
“我……”
“哎,走吧,门口怪冷的,”蔺晨说着兜住梅长苏的肩就要推着他往前走,“咱们先进去再说。”
“别,你别闹……”梅长苏挣扎着不配合,“我不进去!我答应过……我……”话说到一半,却想起什么似的,又说不下去。
蔺晨松开他,嘶地吸口气,一脸八卦地凑到他眼前。
“你答应过别人不进烟花地?啧啧啧,不会又是你家那个小郡主吧?”
梅长苏不说话,咬了咬牙,慢慢移开了视线。
“不重要了。”声音很轻。
“唉,先别重不重要了。这青天白日的,到乐坊听个曲子都不成?”蔺晨抱着手臂,右手拎着那把扇子一下一下敲着。“我可是给你准备了大惊喜。”
“惊喜?”梅长苏微低着头,勉强勾了勾嘴角,“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心思都在什么上面。这个时候,我有什么可惊喜的。”
蔺晨笑而不语。
梅长苏心思一转,突然瞪大了眼睛。
“有新线索?还是…你…你找到了林府旧人?”因为紧张和激动,连声音都压得低。
蔺晨笑得得意,望着梅长苏的目光却深,“跟我来。”
蔺晨带着梅长苏进门坐下,叫了茶水点心,还不忘眉飞色舞地讲这家乐坊的小娘子琵琶如何好,剑舞得如何精彩。
一闪身却又不见了人影。
梅长苏百无聊赖喝着茶,台上的姑娘已经弹了三首曲子,蔺晨还不见回来。
那秦姑娘自然是绝色,一手琵琶也当真如泣如诉,于他却是入耳不入心,反倒勾起旧事来。娘亲素爱听琴,父帅倒是极喜琵琶,林府烈火烹油的那几年家里也有不少乐师,有些甚至是宫中赐出来的乐师,却都不如十三先生……
幕前小婢报说下面秦姑娘要作剑舞,那可是滁州城一绝,诸位当真有眼福。
梅长苏原是端起茶杯要饮,却顿在那里有些恍惚。想笑,却又笑不出。
他想起十六岁那年生辰,霓凰特特约了他半夜见面。穆王府梅园里,她一袭水蓝色衣裙作剑舞给他看,说是要做第一个贺他生辰的人。剑光闪烁,裙裾飞扬,都不如她眉目如画,笑容灿烂得碎冰融雪……
被大厅里的动静拉回现实,梅长苏抬眼一看,蔺晨已经跑到了台上。
蔺晨这毛病啊……
梅长苏续上一杯茶,乐得坐在角落里看热闹。却没想到还遇上砸场子的。
而这一切,都在他看到石馆主后失去了意义。
……
打发走了所有人,被砸得一片狼藉的大厅里只有蔺晨梅长苏并石馆主三人。
那石馆主低眉顺目作了个揖,“出了这样的事,恕莳花馆今日不再开门迎客。不知二位公子可还有其他事情?”不卑不亢,却是逐客令。
“十三叔…”梅长苏盯着那石馆主眼都不肯眨。
石馆主身子一僵,头低得更深,连连作揖。
“小的只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跟这位公子素无瓜葛,怕是公子认错人了。莳花馆今日闭馆,还请二位改日再来。”
“石馆主,”蔺晨开口,“我这位朋友,昔年在林间与您有旧,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石馆主猛地抬头,两眼满是不可置信,看一眼蔺晨,又盯着梅长苏仔细打量了一遍。咬了咬唇,似是下定决心,“二位请跟我来。”
“十三叔,”分别坐定,梅长苏轻轻开了口,“我是林殊。”
咣当——石馆主手里的茶杯落了地。
他嘴唇抖得厉害,双眼直直看着梅长苏,仿佛要看透这幅皮囊,直看到他骨子里去。
可是莫说这幅皮囊,就是骨子里,也是支离破碎,再不一样了啊。
“石馆主原名谢逸。”梅长苏幽幽开口,“廊州人氏,自幼沉心音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工琵琶,尤善谱曲。”
“谢家是本分生意人家,后来家道中落,你为了生计,被迫到乐坊卖艺,声名渐显。”
“未料被当地望族孟家小公子看中,想强迫你跟了他。你宁死不从,险些弄出人命来。”
“你从孟府逃出来,无处可去,又被追杀。林帅当时游历江湖恰好路过滁州,是他救了你。”
“你和他结拜为异性兄弟,随他回了金陵。你族中兄弟间排行第十三,所以化名谢十三。我因此一直叫你十三叔。”
“父亲爱听琵琶,最喜欢你弹《十面埋伏》。我小时候跟你学过琴,我性子野静不下心,你常常教训我上战场若也是这么稳不住,爹肯定不会让我带兵。”
“你教我的第一首曲子是《长相思》,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弹得磕磕巴巴不说,还敢弹给祁王妃贺寿。大人们都笑我,霓凰也好几天没理我。反倒是祁王哥哥夸我难得练琴还惦记着王妃嫂嫂,把皇上赐他的那把金刀赏给了我。我们几个盯着那把刀好久了,景琰羡慕得不得了……”
“十三叔…我是小殊啊……”
谢十三缓缓跪了下来,眼里有惊恐有心疼有不解,都化作一句“少帅…”。
“十三叔…”梅长苏张了几次口才问出一句,声音都在颤抖,“林府…可还有故人么?”目光里的祈求连自己都不知道。
谢十三叹口气,眼眶一红,“除了我,都不在了。”
“可你……”
“我当年虽在林府做乐师,名义上却是寄居林府的江湖人,姓名身份均未入官册。事发之日,我恰好离府去见了几个江湖朋友,得知出了事情,他们全力相助,阴差阳错保得我一条性命。其他人…或者没入掖幽庭为奴,或者…当日就随着长公主去了。”
“我娘…她是自己…?”
“长公主那样的女子……听说梅岭出事的消息传来,长公主就自戕了。”
梅长苏死死咬着嘴唇,终究还是有泪滑了下来。
“娘…她这样走了也好。总好过再受抄家入狱的折辱。况且爹还在等她…以前每次出征,娘都担心得不行。沙场上刀枪无眼,她总怕爹出事。后来我也带兵,她又总怕我也出事。这下子好了,不会再上战场了。爹陪着她,她就放心了……”
再说不下去。
“其实我本想着死在梅岭的。”谢十三开口,“林府不在了,我在这世上,既没什么牵挂,也没了去处。”
“我本想着,林帅生前爱听我的曲子,他既葬在梅岭,我总要来他坟前再为他奏上一曲。然后就随着大家一起去了。”
“我受林氏重恩,无以为报,原本只想着把这条命交代了,却被人相救没能死成。我想着,既然阴差阳错,上天让我苟活于世,我就不能放任不管,坐视林氏蒙冤。”
“那之后我就留在了滁州城。……这莳花馆是个三教九流混杂之地,反而有机会听得些消息。可我总是怕有朝一日即使我拼凑起真相,也做不了什么。”
“天可怜见,您居然还活着。当真是苍天开眼,苍天开眼呐!”
一把年纪的老人,早已是泣不成声。
梅长苏静默良久,轻轻开了口。
“您起来吧,不必跪着了。”
谢十三郑重叩了个头。
“十三身受林氏重恩,自当受少主驱使,查明真相,翻案雪冤,死而后已。”
“多谢十三先生。先留在滁州吧,来日自有用得到你的地方。”
“蔺晨,”梅长苏笑得虚弱,“我的心思你是知道的。赤焰一案至今不明,我一定要查清楚。七万冤魂在天上看着我。这条路,我是回不了头了。”
但你还可以。
琅琊阁不涉朝中事,现在回身抽手,你还可以做你逍遥自在的少阁主。
“我当然知道。你个小没良心的要是肯回头惜命,那才是活见鬼。说吧,太守已经拿下来了,滁州城纳入势力是迟早的事,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蔺晨……”
“哎哎哎,”蔺晨偏过头去,抬手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不用太感激我啊。琅琊阁是做生意的地方,我可没说白帮你。”
梅长苏配合地笑,“我可是身无长物,蔺少阁主不要狮子大张口啊。”
“答应我两件事。”难得地郑重。
“你说。”
“第一,不急功冒进,不思虑过多。”
“答应。这件事不是一日之功。我懂。”
“第二,以后让你吃什么药就吃什么药,不许顶嘴,不许剩下。”
“……你的药一次比一次难吃……”皱了眉,小声嘟囔。
“你说什么?”手撑着头,好整以暇。
梅长苏叹口气,
“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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