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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难得一遇的隆冬大雪终于偃旗息鼓了。给母亲打电话,正碰上了她在院子里扫雪,手机那端竹扫帚从雪地上重重拂过的声音清晰可闻——唰~唰~唰~这不是小时候冬天里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吗!一瞬间,我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丢失了多年的记忆的钥匙,那些关在时光之门里压箱底的往事倾巢而出……
母亲扫雪的院子其实是个空院子。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父亲去世后,母亲就搬离了老屋,挪到了院子前面临街的门面居住。说门面也不过分,农村的街市虽不复往昔逢集时的熙熙攘攘,但到了年关,也还能招来一些生意买卖,热闹几日。
我家老屋就在集市中间东边的院子里。院子类似大杂院,人口最多时住过五户人家。从街面进入院子,须经过一条狭窄的过道,这是院子的入口。过道的一边是二伯家,一边是我家和叔叔、大伯家的均分的三间门面。与过道相连的一条小路将院子分成南北两个部分。北边,住着叔叔一家、大伯及他的两个儿子家。南边,二伯家长方形的用红砖围起来的院墙后面便是我家的老屋了。除了临街的二伯家,院子里所有的房屋门都朝南开,我家南边原是供销社的所在,因此在供销社的围墙和二伯家院墙的包围之下,我家竟也独立出了一个小院,小院的后门就开在东向盖的厨房旁边。后门外是两方四周植满杨柳的池塘,再远处就是空旷的田野和竹林掩映幽深的河湾了。
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格局的院落里度过的。那时,院子并不空,本家叔伯兄弟各安一处,大家勤勤恳恳,十几口人过得倒也融洽和睦。八九十年代的农村,物质生活还比较匮乏,大人们无时无刻不在为生计奔波劳作,我们小孩呢,自然不管那么多,一如既往地玩耍嬉闹。当然,让孩子们最为欣喜的,莫过于过年了。而过年前是必会下雪的,仿佛只有下雪才能增加年味的浓厚。于是,清扫院里的积雪,便成了母亲每年必做的工作,而每次都是天刚蒙蒙亮,睡在被窝里的我就被唰~唰~唰的动静吵醒,这是我聆听了十几年至今都难以忘怀的声音。待到雪霁天晴,我家小院的空地上便开始磨刀霍霍,然后是猪叫唤的哀嚎声震天价响,那是我家那头喂养了一整年的猪被宰杀了。猪肉大半卖给街坊亲朋补贴家用,只留下几块够作全家过年。冰雪消融的好天气,也是我家后门外两方池塘的收获捕捞时刻,那时的池塘还是我家所在组的公产。鱼大而肥美,分到足够斤两的各家提筐挎篮,无不喜形于色,似乎在说——这下,齐活儿了,鸡鱼肉蛋,算是全了,这个年可以好好过了。
是啊,不管岁月如何变迁,能在除夕的年夜饭上全家美美地饱食一餐,是每个家庭最朴实的心愿,它也象征着生活的丰足和圆满。童年的我,不仅能在享用到一年里最丰盛的一顿饭菜后得到餍足,还能乐滋滋地收到父母给的压岁钱,接下来便是守岁,等待天亮。天一亮,便会有叔叔家的姐弟俩前来叩门相邀,因为我们要结伴去拜年讨糖果吃了……纯真质朴的年月里,充满欢声笑语的院子堪比人间乐土,似乎与一切坎坷苦难绝缘,就在我以为生活会一直会这么美好下去的时候,命运的构造开始凸显它隐隐的转折……
我家院子靠右的空地上,有过一棵根深叶茂的梧桐树,枝干粗壮,树高盖过屋顶,冠大如伞。酷暑难耐的夏季,梧桐叶郁郁葱葱,层层叠叠,是白天乘凉的绝佳去处。到了夜晚,在树下支起凉床,躺着看树叶缝隙漏进来的星光,是年幼的我在整个夏天最惬意的时刻。据母亲说,这棵树是我还未出生时父亲栽种的,长势非常好,只七八年的光景,便粗壮到两个孩子合抱不过来了。可惜的是,我七岁那年,这棵树被砍掉了,制成板材做成了去世的奶奶的棺木。当时不觉得什么,直到后来,我才忽地发觉这棵树其实是个祥瑞,一直在冥冥之中荫蔽着我的家人。可不解其中玄妙的父辈们砍掉了它,于是不知名的厄运便无所忌惮乘虚而来……
十二岁是我人生的分水岭。在那之前,我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虽然没有富足的物质生活,但健全的家庭足以替我抵挡所有生活的风雨。勤劳的父母负责在外挣钱养家,长我四岁的哥哥负责照顾我带我玩耍。在上小学之前,我是哥哥的铁杆粉丝,一般他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本以为我们兄妹可以这样亲密无间地相跟着长大,但哥哥的生命却因病情延误在十六岁那年戛然而止。这也宣告了我美好的童年生活提前结束。从此,思想守旧的父亲一蹶不振,陷进与母亲争吵的泥潭中不能自拔,没人顾忌我的感受,我似乎变得可有可无,沦为了这场家庭变故中最大的牺牲品……多年以后,我总会在不知不觉间揣想——如果哥哥尚在,也许我会比现在有出息,父亲也不会抑郁抱病而终,母亲也不至于落得孤苦伶仃……可是,没有如果,厄运既已降临,再多的愤怒、委屈和怨憎也无济于事,只能坦然接受,否则只能招来更为残破的命运——父亲后来的悲剧就是对这一至理的最好阐释。
哥哥的离去,不仅带走了我家的勃勃生气,也在无形中带走了院子的盎然生机。二伯家最先搬离了院子。在他家的院墙开始倾圮后,叔叔家得到了婶婶娘家人的帮助搬到了城里。我上高中后,大伯患肺癌去世。院子开始变得冷清。再后来,大伯家的两个堂哥也在外出打工多年后搬到了在别处购买的新居。于是,偌大的院子便只剩下了我家。那时,我已离开家乡上了大学,空荡荡的院子里,更多的时候是父母两个人在守着光阴,直到两年前父亲过世,母亲搬离老屋,人去院空,空院子才真正名副其实。
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
如今,早已长大的我在异地定居成家。每逢过年回家探望母亲,走进那片院落,我的心中都会涌起一阵酸涩。当年二伯家倾圮的院墙早已荡然无存,叔叔家的旧址也被母亲开辟作了菜地。我家的老屋如故,只是小院里多了一株桂花树。母亲告诉我,空院子太寂寞了,她只想给它找点儿人间的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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