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
这是我给你们的第一封信,此时此刻的我正坐在香港转机的飞机上,心中对于这次长期远行不免有些激动,不知该喜该忧,常人面对这种事情理应振奋万分,而于我而言,能够有一份微弱的心跳异常就足够了。我想,我的性情还会慢慢改变,当然,那是后话了。
就在刚刚,我在母亲的虎视眈眈下填写了一份xx卡——本想翻译给你们听,可是immigrate这个词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在此之前我看了一部又黄又幽默的部落电影,着实傻笑了一阵,尔后发现同样观看同一部电影的邻座人面无表情,看来不知是个人笑点低还是他人太正经。之后便享用了一顿标准的飞机餐,因为词汇量太少,所以只能对着笑容可掬的空姐说:“chicken,chicken。”妈妈要我帮忙点一份三明治,但是机务人员列出了一系列的三明治口味,而且全市用的鸟语,所以我只能作罢,对着气急败坏、即将滔滔不休的母亲真诚地搪塞:“等我学成,一定会让你光明正大地吃上三明治的!”因为她是我荒废我这个至关重要的暑假的始作俑者,所以只得勉强相信我的承诺。当然,吃完饭后,我和往常一样在身上找到了几颗饭粒,更窘迫的是,我的领口降落了一块红色柿子椒,上面粘连着稠稠的鸡汁,使得我还是失败在“保持衣物洁净一整天”的低炭挑战上。
事后,母亲就开始催促我向机组成员索要xx卡,我照做,并耐着性子、厚着脸皮向那位可爱得令人不忍劳烦的空姐要了笔,可是,因为我的马虎和英语单词得匮乏,使得母亲勃然大怒,又开始喋喋不休,最后,我觉得飞机降落时气流对耳膜得鼓吹也无法媲美她对我造成得伤害后,我只能又请求一遍,总算完成这份任务。当我自认为大功告成、可以暂且一休的时候,旁边那位一只阅读原版书籍的女士礼貌地提示我:“小姐,female是女士,male才是男士。”这件事情给了我相当大的打击,让我真切地意识到原来我真的是从头开始啊。
不过,也好,既然个人水平已经差成这副模样,就不怕再差了。我想,不是每个伟人都是从小就优秀呢,相反是那些起初默默无闻、碌碌无为、其后功成名就的人才算是真正的传奇。当然,这并非自诩清高的意思,这仅是一种卑微的阿q精神罢了,不然能怎样呢。
在香港机场的时候,我听见一个聒噪的女士向旁人宣传:“一位墨尔本人告诉我,世界上最毁容的三件事,是xxx、xx、和坐飞机,坐飞机时的失水程度相当于行走于沙漠的八倍!”我听了大吃一惊,不知这种人口相接的传闻是否真实有效,虽然没有考虑明白个中原理,此时此刻我还是觉得皮肤像焦炭一样干燥。看来就连这些东西都要从零开始了。
虽然还没有开始新加坡的生活,就已经写了信,但是我是以一种“开头红”的心态起笔的。作为高三生,我明白驻足阅卷的各位的难处,我也明白有些人视我为知己、也有些人并没有和我做好打长期友谊战的准备,但是那没关系,我可以理解,我只是想与那些值得交心的人保持联系。
期待你的回信。
李野
2012/8/3于北京至新加坡的飞机上
合上电脑后,李叶茴才来得及擦掉候机时眼角偷偷流下的泪水。
这是她人生第二次坐飞机。
第一次是八岁的时候,一直坚持“散养教育方式”的王小红让当时还不到一米三的李叶茴独自前往常德去找她的旧友过暑假。尽管坚持散养,王小红还是在叶茴上飞机前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还监督着工作人员手拉手把叶茴带上飞机才离开。
可是此时此刻年近十八岁的叶茴早已经失去了八岁的天真烂漫,甚至变成了让人贩子都没有犯罪欲望的超重患者,王小红却更加放不下心,以一种随时爆炸的急躁姿态对叶茴得行为举止挑三拣四,生怕未来某一日她被自己的愚蠢要了命去。
离开北京前,叶茴在爷爷奶奶家的电梯间留了一封信给街坊邻居,内容大体就是她即将出远门,且一年半载回不来,望大家对老两口多加照料。这个时候爷爷奶奶肯定已经回家、也已经被街坊邻居告知了此信的存在,正在家因为对孙女的思念而抱头痛哭。
这封贴在楼道的信也好,抑或是飞机上刚刚完成的这封信也好,其实叶茴知道,都是多少有点作秀嫌疑的。
她是个重感情的人:这里的“重感情”并不意味着她易动情,而是她真切觉得“情深意重”非常重要。人活在世,如果体察世间感情能力淡薄,会对负面情绪视而不见,但也会对正能量不闻不问。这样的人生就像没有调味包的方便面,没什么意思。
可是上天弄人。15岁那年,家里来了客人,是王小红当时的老乡—事后成了王小红的男朋友。这个客人带来了他同样15岁的儿子。这小伙子面相宽厚,看着老实巴交的,没想到当李叶茴带他到当地游乐园的时候,小伙子就像个玩命徒一样拉着叶茴陪他三番五次坐那些刺激项目。加之那时是冬季,游客少得可怜,工作人员招呼得也勤快,三分钟的“大摆锤”,硬给他们玩了五分钟。
在天空中摇来摆去的时候叶茴就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但是生来倔强的她也不会善罢甘休,就硬撑着让刀子样的狂风在飞快的旋转中切入她的每一丝血管。
他们就这样一项项坐着,坐到后来叶茴也习惯了。本以为送这祖宗回宾馆后就万事大吉,没想到自己回家以后的当天,就发现子宫痛得让人抽冷气。本以为例假来了,可是其实没有。上网查查,自己诊断是休息不当,可是大睡特睡了一个周末,还在周一的听写课堂冒死睡了半节课,也没能有好转。最后还是某天夜里疼得大汗淋漓的时候上报了军情,被奶奶哭着送到医院。
医生诊断说是子宫里长了东西,但是不明确原因。于是又留院观察两天,经历了可怕的胃镜检查和让人痛不欲生的肛查,这才搞明白:“子宫长了瘤子,得做手术。是受冻加上受到了惊吓”。
叶茴觉得这一定是游乐园的惊魂日埋下的祸患。
医生要求手术前绝食,还拼命地给她打放了“钾”的点滴,刺激得她的血管到了晚上一抽一抽的,比子宫长瘤还让人烦躁。
挨了不少罪,终于扛到了手术前夕。那是个周末的清晨,本想着手术室前最后一次排便,却发现自己例假来了,子宫若隐若现的疼痛感猛地消失了。医生急忙重新做检查,才发现那瘤子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按理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既少受罪,还省笔钱—对于没有北京户口的叶茴而言,这笔钱虽然爷爷奶奶也会资助,但是多少会敲上王小红本就拮据的生活一笔 — 但是出院的时候,叶茴还是明显地感觉到身体里什么东西消失了。
是什么呢?
搞明白这点花了她不少时间:先是有一次她约同学看港台恐怖片《怪物》。两年前的白天她看这片子都吓得冷汗直流,看完以后也对女二号悲惨的遭遇痛哭流涕了半个小时。可是这次虽然有两人观影,但是却是半夜,还拉上了所有的窗帘。同学吓得哭爹喊娘,她却无动于衷。不但没有流泪,还睡得十分安逸。
第二次发现猫腻是在学校举行的辩论会上。那是学校的第一届辩论队,所以也没什么专业指导,参赛者做不到拼逻辑和知识,也只能拼声高和语速。即便如此,每次站起来叶茴都会双手颤抖,要嚷嚷几句之后才能正常表述。坐在辩论席上的时候也是纠结万分,每个对方的论点她都想狠狠批斗,但是想说的话太多了,撞到一起之后却一句也挤不出来,只能急得冒汗、直打哆嗦。可是出院后的正式赛上她却完全没有异常,想说的话随便说,甚至大多数时间连反驳对方的欲望都没有。
类似的事情大大小小发生了挺多,最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情感感知能力被大大削弱了。可能是在游乐场那天,当她极力压抑着恐惧任自己一遍遍地被抛到天上去的时候,她的感情末梢已经被磨钝了。
这是好事,她觉得。情感丰富的人总是举步难行,只有心狠手辣才能雷厉风行。关闭情感大门,虽然不如隐身术啊、瞬间飘逸啊之类的超能力那样让人惊叹,但是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姑娘而言,也算是一个让她与众不同的武器。
可是很快这种沾沾自喜就又被掀翻了。因为没有情感的日子确实很无聊。
的确,一块铁做的心肠不会被什么伤害,但是麻木不仁让人感觉不到活着的意义。如果要说被伤害,伶牙俐齿的李叶茴只能伤害别人,哪怕嘴巴上说不过,如果是男生,她也会玩命冲上去赏对方一个拳头,如果是女生,也会扯着嗓子大吼大叫绝不认输。当然,这都是极端例子,一向懒得惹是生非的李叶茴一般也不会引火上身。虽然不会被伤害,也没什么人想害她,但是感知不了人间冷暖和喜怒哀乐,的的确确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怎么解决呢?她尝试了很多方法,比如说看韩剧,可是她压根就不信这东西就更别提为其悲从中。,不过她倒是从中发现,虽然自己无法随着主角的感情走线欢乐悲伤,但是看到相貌英俊的男孩子,她还是能产生一些愉悦感的。
另一个方法就是多和亲人在一起,试图用亲情让心灵重生。可是每次她想帮奶奶做点家务也好、唠唠家常也好,老人家总是催着她去学习,丝毫不给她感受爱的机会。当然,另一个收获就是,李叶茴发现自己对于老人唠叨的厌恶和反感这两种感知能力一点都没减少。
最后,她尝试写东西,用文字的力量进行自我说服。那一年她已经高二了,开始迷恋写信。
一开始不过是写给自己的信 — 也就是日记本里的自说自话。什么“Mary”啊,”Alice”啊,一个个的名字起得可洋气了。沉浸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会给她莫名的幸福感和安全感。
后来,她开始给别人写信。当然,不是情书,因为叶茴虽然也有着暗恋多年的男孩,但是女追男的禁忌她是绝对不会触碰的。
她在网上找了一个叫做“谁说黑色不入流”的笔友。对方文化素养挺好,古词诗赋信手拈来,看得叶茴一愣一愣。不过“谁说黑色不入流”这个笔名实在令她不敢苟同,所以她旁敲侧击地表示愿意为对方换个笔名...或者说对方文笔之雅致让她忍不住想赠名一枚:小竹君!
“谁说黑色不入流”兄倒也是文化人,并不介意这些小细节,所以两个人就你来我往地聊开了。中途还有几次失误操作,让借用电脑的王小红偷摸着读了几封,不过好在那几封里没有什么对母亲的抱怨之词,所以此事便不了了之。
在信件疗法下,叶茴的情感也逐渐回归。不过完全恢复是不可能的,回来个百分之三十是没有问题的。写信期间如果情感流动过于激烈,可能会达到百分之五十的峰值,不过也就那样了。
不写信的时候,她依旧是那个没什么情感的人,过着食之无味的生活。所以她总爱写信,或者随便写点什么内心想法,拼了命也要硬挤出点感情来。
说来可笑,虽然情感感知能力受损,泪点却还是一样低。有几次,分明内心没有什么波动,但是眼泪却争先恐后地跑出来,常常吓得别人一愣一愣的。所以即便她总是改不掉自己的暴力毛病,但是恶人先告状时的泪流满面和“女生特权”总会让班主任和教导主任给她开绿灯,相反将受害者骂得狗血淋头。
所以当她在楼道给带了她十三年的爷爷奶奶留信的时候,虽然文笔依旧不减、逻辑丝毫不乱,但是早已哭得歇斯底里不能自控。
飞机终于于北京时间下午两点降落新加坡。王小红也随着机身一抖面带愠怒地醒来。
叶茴本想着等所有人都下飞机,再去拿行李:一来是因为自己身高不太够,而王小红怕行李被丢于是放得非常里面,实在不好拿;二来是语言不通,请求别人帮忙、或者随便客套两句都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可是王小红却急不可耐地命令叶茴赶紧拿,生怕飞机马上又要起飞一样。
顶着王小红火辣辣得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叶茴一脸窘迫地用碎成渣的英文请求一个白人的帮忙。要知道,她出生以来的十七年里看到洋人都是个稀奇事,更别提亲自走上前去打招呼。但是没有什么比王小红的喋喋不休更令人发怵的了,所以她丝毫没有犹豫。
对方也不明白听没听懂,但是看着叶茴的意思,大概明白她的请求,便二话不说地起身帮忙,助叶茴逃过一难。
新加坡的樟宜机场是世界第一的机场。出机舱后,李叶茴母女两人推着车,紧张兮兮地跟在其他乘客身后,生怕走错路。不过还好,在这个华人占据70%总人口的国家,带着华文翻译的指示牌无处不在,迷路是小概率时间。
过关的时候,海关人员问叶茴:“Where do you stay?”
这问题让李叶茴内心一动:这不是问我住哪里呢吗?她努力回想着最近刚刚背的一个单词:“I...I stay in domitory!”(宿舍)
说完这句后,叶茴心中还是挺得意的,毕竟这算是她第一次在实际生活场景中说出一整句英文。
可是海关完全没听明白。他看了看叶茴的中国护照,又用带着客家话腔的普通话问了一遍。
叶茴还是坚持用英文回答。
最后海关没办法了,要打电话派个中国工作人员前来协助,叶茴这才怯生生地妥协:“我住在学生宿舍。”然后递上去之前王小红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抄写下来的注意事项,指着地址那一栏给对方看,这才顺利入关。
早已入境的李母等得自然是不耐烦,看着闺女和海关指手画脚彼此说不清楚,就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免不了又对叶茴好一顿数落。
面对这种小题大做,叶茴早已习惯,还好她们搭乘的出租车司机也是个话痨,而且特别会赞同别人,哄得王小红开心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卖弄着自己之前查的资料:
“对对对,新加坡人很文明的,素质很高的。对的,肉骨茶原来都是穷人吃的!这里可真是好啊,街道这么干净,街道上连猫猫狗狗都没有,要是能留下来这辈子都没什么可愁的了,工资那么高,又那么安全。是啊,你们这里中英文都能讲,过来留学也没什么担心。”
不过还是不忘着讨论一下叶茴:
“她啊?你看她多大?…差不多,十七岁了,再过半年十八岁,就要成年了。过来学习OLEVEL,看看能不能去理工学院,留下来。这孩子心眼很正,不怕像别的留学生一样可能误入歧途,但是她自理能力实在是差,英语也说不出来什么,底子太薄弱了,挺让人揪心的,也不知道我回国以后她能不能应付得来。”
叶茴看着王小红脸上的情真意切,不由得心生无奈。母亲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可是十七岁的叶茴更希望自己的母亲是个豆腐嘴刀子心的人。毕竟自己也是豆腐心,从小到大早已被对方的刀子嘴划得体无完肤,要不是上次的游乐园意外让自己情感感知能力削弱、情绪控制变得轻而易举,她此时此刻估计连跳车的心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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