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人问,江湖是什么?
我会说,江湖就是人心。
很难想象,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会独自喝着烈酒,孤独地行走在这无垠的荒漠。
孤城万仞,大漠孤烟。远处的玉门关在视野内若隐若现,他的身躯布满了风霜留下的伤疤,像一位垂危老朽的刀客。
悠悠的驼铃惊起了觅食的秃鹰,我收起腰牌,告诉自己将隐匿身份,像个影子一样。至少在活着出来之前......
“文牒!”
守门的是一个汉人。
我递出通关文牒,心中毫无波澜,即便它是伪造的赝品。
“入关所谓何事!”
“访友。”
“转过来,搜身!”
我抬头,露出强鸷的眼神,任凭夹杂着砂砾的劲风吹乱头发。
“走...走吧。”那个汉人怯微微地说道,挪开了身子。
入了玉门关,便是敦煌郡。敦煌,大唐天堑九郡之一,上能扼西域,下可捣黄龙,自古为重兵屯据之地。
“大哥,你怎地这么随意就放他进去了,咱们的银子......”
“那个眼神,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步履如风,身后是几个兵痞的窃窃私语。
✔2
子夜,月光如注。
同兴镖局舍外,走马镖师勒紧缰绳,白蹄乌仰鸣俯喷一声长啸。
“父亲,你回来了。”
一位青衣少女雀跃而出,黑夜里,她的眼睛明亮清澈,灿若繁星。
老镖师风尘仆仆,递出钢枪,将女儿揽入怀中,吆喝随众从骆驼上卸下货物。
这趟镖压的是西域香料,明天一早就要送到护羌校尉安禄山府内。
幡旗抖动,寒光闪烁。老镖师警觉一瞥,夺过钢枪一招回望封喉抵住我的刀刃,一切都在无声之间。
好枪法!好劲力!
我不愿纠缠,抽回唐刀,虚砍一势,身若游龙向青衣女子飞去。
身落,刀起。
“卑鄙!”老镖师嗤鼻骂道。
“聪明人只看结果,不论手段。”我冷笑一声。
“你想怎么样?”
冰凉的刀刃触碰着青衣女子温润的脖颈,我掏出一粒毒药送进她的喉咙。
“按我说的做,七日后我自会给你解药。”
“你是内廷司的人?”老镖师脸部抽搐,弃掉钢枪。
“所以,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
刀入鞘,夜,重新归于平静。
✔3
二十年前,我爱上一位女人。
初次见她,她是仪仗宫女的领队,站在武氏偏侧。她的脚步轻尘,娇容不施粉黛,美的清淡脱俗。
最重要地是她的眼睛,像一湾清泉,让我沉沦不可自拔。
她是皇上的人,我不能娶她,却答应为她做事,于是我进了内廷司,做了武氏的影子,在黑夜里刺探情报,铲除异己。
武氏死后,内廷又归了韦氏,杀戮更多。
杀的人多了,心中便无是非。我本就是江湖浪人,做的一切只为搏她一笑。
可是半月前,我厌倦了。我交出腰牌向她辞别,她说再替我做最后一件事吧。
她的话如春风入骨,令我无法拒绝,于是我答应了。
事由是敦煌郡总兵魏伈臣密谋叛变,被校尉安禄山提前察觉。魏伈臣事败逃至漠北,不知所踪。
但是安禄山狡黠奸诈,野心昭昭,早有节度河西之意,她怀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于是遣我前来暗中调查。
“如果安禄山有鬼,该当如何?”
“杀之。”话语里没有丝毫犹豫。
“可他是李氏家族的人。”我表露出担心。
“内廷有先斩后奏之权。”
青松拂檐,玉栏绕砌,她站在殿外,腰间流苏随风摇曳。二十年她容颜未改,只是眼睛已不再清澈。
✔4
乔装为镖队一员,我进入了校尉府。
府上戒备森严,这难不倒我。外人称内廷司的人为影子,就是可以悄无声息地取人首级。
入夜,我来到安禄山居舍。掀开瓦片,屋内奢华至极,鎏金凤纹烛台灯火摇曳。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安禄山,是一个胡汉混血,身材魁梧,外形倜傥,完全不像是狼子武夫。
他卸去盔甲,一位波斯女子前来服侍更衣。顷刻,安禄山将女子放倒于床榻之上。
“美人,此刻你还惦记着那巍峨的长安城吗?”
波斯女子莞尔一笑,“将军,父王本就是将我献给大唐天子的,您就有天子异像,我又何须徒劳奔波。”
安禄山仰天大笑,“即便你去了大明宫,那行将就木的皇帝老儿也满足不了你。再说,你这什么好的宝贝,我才不舍得转交送人。”
私自扣留外族政治献婚的公主,瞒而不报,其罪当同谋反。听的这话,我从腰间缓缓拨出唐刀,这一夜没有月光。
只是这个时候,我又听到了有关魏伈臣的只言片语。
“将军,那个魏总兵你准备把他关到什么时候,后花园里每天都有重兵把守,奴家连个散心的地方都没得去。”女子娇嗔说道。
“快了,只有我找出鱼符(唐朝忌虎),就立马把他处理掉。”安禄山语气凶狠。
鱼符一分为二,分别在两个将军手里,以用来削弱将军的势力,防止哗变!
看来,她猜的一点没错,安禄山早有谋反之心。可越是如此,我越不敢贸然行动,如果击杀不利,这个秘密就会随我入土。现在首要任务是救出魏伈臣,阻止安禄山配齐鱼符。
✔5
校尉府地牢,深挖于地下三尺,阴寒潮湿。
现在是半夜,守卫多已松懈,洞口有四名卫卒把守,处理掉他们需要一刀毙命。
我看准时机,身体奋力一跃,刀光化成四道残影,划破他们的咽喉。这样,他们即便气未绝,也不能发声了。
魏伈臣伤痕累累,身体如烘透的鱼干被铁链悬挂在半空之中,我知道那是汗液蒸发后留下的盐渍。
“你是谁?”
我劈断铁链,他气若游丝。
“内廷近侍。”
“你是韦氏的人,还是李氏的人?”他还是不放心。
“我不管韦氏李氏,我只听命于上官昭容。”
听到她的名字,魏伈臣才不再抗拒,放心地将他垂危的手臂搭在我的肩上。
“我知道,她会救我的......”
我伏着他急步流星,风在耳边呼啸,听见他呢喃说道。
“谁?”
我怔了一下,感觉这种信任的情感似曾相识。对,就如同自己即便身处绝望,也无条件信任她一样。
“婉儿。”
婉儿,是她的小名,我浑身打了个哆嗦。
“你说谁,是不是上官婉儿!”我近乎底压着声音吼道。
他没有回答,昏了过去。今夜无月,亦如我心黯然。
难道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都不止我一个?
✔6
心乱则行乱,就在我踌躇之际,我的行踪暴露了。
“喂,什么人,报上口令!”
我自然没有口令,于是拔出了唐刀。
这把刀是她赠予我的,如今沾满了血。血液四溅,我杀红了眼,蒙蔽了心。
可是喊杀声越来越多,后继奔来的也不再是普通兵卒。
尸体在我身前堆积,可是我渐体力不支。
“别管我,去将鱼符交给婉儿,告诉她安禄山要谋反。”
不知何时,魏伈臣醒了。
“鱼符藏在哪里?”
“玉门关外,胡杨林畔戍边驿站。”
铛铛铛,刀剑依然交错,我措不及防背部被划出一道口子。
怒火将我吞噬,阴狠的嘴角挂着血液。
“婉儿,这个名字岂是你叫的!”我冷哼一声,推开魏伈臣,一招劈山斩月,刀刃插入他的腹部。
众人措不及防,我借机跃到屋顶,消失在黑夜里。
千里之外,长安殿内同样是喊杀一片。凌烟阁宫阙长檐下一位身穿金铠武服的年轻人提剑而立,贪婪地嗅着这腥风血雨,他便是李隆基。
片刻一位羽林将士满身血污急促跑来,手里提着一颗人头。
李隆基提灯细看,那是韦后首级,面容上的惊恐之状尚未消失。
“尔等将士,欣我从命。韦氏一党格杀勿论!”李隆基振臂高呼。
“诺!”
喊杀声不绝于耳。夜,是同样的夜,只是这里大雨能够洗刷杀戮的痕迹。
✔7
一夜之间,我憔悴了许多,就像是历经风霜垂倒的胡杨树。
按照魏伈臣的提示,我取到了鱼符。只是当我走出胡杨林的时候,发现四周已被安禄山的士兵层层包围。
“听说你是上官昭容掌管下内廷第一刀客,我很欣赏你,只要你交出鱼符,便饶你不死。”安禄山走到大军前列,对我喊话。
“我不提着脑袋,也不敢闯你这龙潭虎穴。”
“壮士,上官昭容先是依附武氏,后又依附韦氏,乱我李氏王朝,人人得而诛之,你又何必助纣为虐。跟着我,保你荣华富贵。”
“我才不管什么韦氏李氏,我只管把她交代的事情办妥。”
安禄山轻呵一声,“又一个被妖女魅惑的莽夫!”
“告诉你,上官婉儿还给我暧昧传书呢,只是对女人,我安禄山色而不迷。”
不只是否干渴的缘故,我有点眩晕,但依旧拔出了刀。
“鱼符我早已托人送出敦煌郡。”我冷笑一声。
然后迷糊看见犹如千军万马向我奔来......饥渴的沙漠很快浸干了我的血液。
三天后,我的尸体被老镖师找到,他用刀剖开了我的肚子,从胃里找到了半壁鱼符和一封信。
“把鱼符送到长安内廷司,自有人送上解药!”
其实,我并未喂青衣女子毒药,这是我第一次心软,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从我看见她的眼睛起,就没了杀心。
✔8
“大王,上官婉儿呈上先帝草诏,说她一直是站在李唐宗氏一方的,请求能免其一死。”
李隆基府内,一位近臣说道。
李隆基刚被册封为太子,神采奕奕,沉思片刻说:“上官婉儿水性杨花,利用美色拉拢势力,培养死士,祸乱朝纲,石榴裙下掩藏着淫荡的私生活,虽万死不能泄愤!”
“她还说,她掌握有安禄山谋反罪证,想要将功赎罪。”
“罪人之身,话不可信。”
李隆基漫不经心,起身就寝。
“宁愿枝头抱香死,不叫吹落北风中。”上官婉儿被抄家后,羽林军从书房发现了这两句诗。
每个人都有逃不掉的宿命,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二十年前我曾今爱过一个女子,更没人知道我的死,让安禄山谋反推迟二十年。
我是影子,我认命,但不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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