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芦苇(25)

作者: 吴偶 | 来源:发表于2018-05-18 09:50 被阅读117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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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没保住,是男孩。邱月香听医生一说,抓起头发跺着脚开始哭嚎。周芦苇已经被推回病房,脸色冷白。病房里还有两个孕妇略带同情地往他们这边看。李乐拽拽母亲的衣角,小声地:“别哭了妈,别哭了啊!”邱月香狠跺了两脚,哭得更大声。李竹根点的烟,还没吐出一口,也被她打掉了:“还有心思抽烟!”
    “没心思才抽烟啊。”李竹根嘟囔。
    柳姨轻声道:“病房不准吸烟的,李乐爸,你去外面看看,找个无烟区。”
    李竹根使劲挥挥手,捡起烟放回口袋。
    “去什么教堂啊,不去教堂不就没事了啊——”邱月香哭个不停,“我苦命的孙啊——”“你这个死人一点用也是没有,连个媳妇都看不好,还由着她去教堂。”“老天诶,要什么你不给我什么啊,命苦诶——”邱月香捶胸顿足,泪涕满面。“天天拉人去教堂,这就是下场啊,一样的没有好下场啊。”
    “妈!说什么呐!”李乐把母亲抱住,拉走坐在椅子上。“柳姨,对不起。我妈瞎说八道的,你别理她啊。她就是太难过了。”柳姨面有愠色,但瞬间柔软下来,只是俯身对周芦苇说了几句话。周芦苇没睁眼,眼角有泪流出来。柳姨和李乐道别过后就走了,邻床的孕肚也踱步出了房间。邱月香的哭声渐渐止息,擤起鼻涕。李乐在床边坐下,看着周芦苇。“周,没事,啊。”他把粘在她眼角的发丝挑开,“以后,我们再也不说打胎的事了,好吗?”
    周芦苇的眼角不断有泪涌出来。李乐握住她的手,掌心冰凉,手指冷如霜,他顿时一阵寒颤,给周舟提了提被子,“很冷吗?”
    周芦苇终于睁开眼睛,问:“医生有说什么吗?”
    “医生说好好养身体,孩子总会有的。”
    “还有说什么吗?”
    “说是个男娃。”邱月香接过话来。
    “妈!”声音大得李乐自己也觉得吓人,“现在说男娃有什么意思吗?”
    “冲我凶什么?她自己不小心摔下来,孩子保不住,又不关我事的喽。”想了想,又补充,“还有那个张欣,我们下楼梯的时候她叫人,不摔倒才怪噢。我也摔倒了,你问过我伤没有?只顾你媳妇,我也就不说了,还冲我发火?我是你妈!”
    “有什么不能回家说的? ”李乐压低声音。
    “当然要先说清楚,你刚才的态度就像怪我一样。你不知道你妈心里也难受,也委屈。”
    “好了,不早了,晚上我在这里。你跟爸回去吧。”
    “你怎么知道照顾人。你回家去。”
    “我不走。你回去。”李乐没这么硬气地跟母亲说过话。
    “真是要被你气死的。”邱月香碰得凳子哐啷响,“心里只有老婆老婆,没有我这个老太婆了。”
    “李乐。”待邱月香走远,周芦苇轻声叫道。
    “诶?”
    “不是我不小心。你妈妈拽得我太紧了,我抽不出手,一下子没站稳……”周芦苇回想着,“我也不是怪她。我只想说不是我造成的,当然我也是不小心……”周芦苇说着,又滚出眼泪,“我也说不清楚。可我真的没有不小心,我不想让孩子走的,他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周芦苇的伤心超出李乐的预期,他以为是男孩造成的情绪波动,就说:“没有关系,以后不管男孩女孩,我们都要了他。”
    “我想做个好妈妈。我真的想要做个好妈妈。”
    “你肯定会是好妈妈的。”
    “可他觉得我不好,不要我做他的妈妈。”
    “瞎说。别乱想。”
    周芦苇看着他,没说话。
    “干嘛这样盯着我?我不走的。”
    “你什么时候都不走吗?”
    “你会赶我走吗?”
    “我怕你赶我走。”
    “瞎说。哎,吃苹果吗?还是香蕉?”
    “香蕉吧。”
    “还是苹果吧!我洗洗去,你等着。”
    病房里就有洗手间,李乐多想再走一段路,这段路最好足够长,长到可以痛快地哭一场。水龙头开到最大,苹果搓完一遍又一遍,直到果皮滋昂滋昂响。
    又到了盼雪的季节。街道两旁的悬铃木快要落尽叶子,秃秃的枝干露出强劲的纹路,也有偶留着果子的。邱月香扫着门前的落叶,把果子挑出来,装进篓里。褐黄的悬铃木叶堆在一起,像咖啡粉。果子和叶子都是用来熬药的。叶子捣碎,和煮烂了的果子搅拌,再和当归、熟地黄、车河粉,还有枸杞子一起煎。这是邱月香到处求来的促孕药汤。自小产以后,一年将过,周芦苇的肚子不见动静。而且她的例事很不稳定,有两次晚了半个月才来,有两次又挤在一个月。喝了两个月的中药,例事没有规律起来,周芦苇的胃口还差了许多,人也清瘦了。
    屋子里日夜飘漫着苦味,在苦味中醒来,在苦味里睡去。梦也变苦了。周芦苇开始重复做一个梦,梦里她怀了胎,已足月,可是生不出来。肚子越来越大,越来越硬,那就剖腹产吧。肚子太硬,医生用了半人高的大刀将它劈开,却发现不是孩子,而是一块石头。有时医生用水果刀割了好久,有时是用菜刀剁,有时用锯子。反正,剖开来的都是石头,没有孩子。这个梦让她恐惧,但没有和任何人说。柳姨和张欣有时候会来,她们会一起读经祷告,周芦苇不会祷告,就闭着眼睛,抱着拳头听她们祷告。邱月香不欢迎她们,但总不能打笑脸人。而且她也会在旁边,听她们唱歌的时候,心里像走进一股暖流。因为邱月香也在,周芦苇就不怎么说话,或者说点无关痛痒的话。可是,无关痛痒的话太难找,多数时间还是保持沉默。
    “妈,这药得吃到什么时候?”李乐感到自己的呼吸都是苦的。
    “吃到生啊。”
    “不行,这药有问题,舟越来越瘦了啊。”
    “你才有问题。”
    “我认真的啊,妈,就门口那法桐,没听说拿来吃的。”
    “自家门前宝药多,你不懂的。”
    邱月香继续按照自己寻的精品药方混合在一起煎药给周芦苇吃。
    “诶呦,月香啊月香,你们家里个味道弄得哦,半条街都像开药铺的了。”直到好几个邻居抗议,邱月香才不情愿地减少剂量。
    一日,邱月香没有捣药,郑重其事地跟周芦苇说:“你去看看医生,我们换一种方法试试。”她肯改变主意,周芦苇觉得比六月飘雪还要难。邱月香是从邻街听来的,那户女主人几年没怀上,去专科医院治好了,刚生下个大胖儿子。于是,邱月香带着大胖孙子的盼望,一起去了医院。几进几出,邱月香寸步不离。待拿到诊断结果,邱月香迈不动步了。
    子宫内膜太薄,受精卵难以着床而导致的不孕。
    什么原因?
    流产、雌激素偏低等等都会导致内膜变薄的。
    流过产没有?
    有。
    生过孩子吧?
    有吧。没有?那你这个有点天生的了。
    怎么办啊?先测卵子活性,卵子没有问题,那就可以尝试试管婴儿。但是,因为内膜太薄,最后着床还是成问题啊。
    医生的诊断等于判了死刑,邱月香连给周芦苇煎药的念头都没有了。李乐没想到永远都不会再有孩子,再也不能像周芦苇流产那会儿安慰她“都会好起来的”。邱月香开始数落起这桩婚,句句对着李乐说,却是句句说给周芦苇听。起先,周芦苇默默不语,但终究受不了邱月香无时不刻的念叨和脸色,终有一天,她当着李乐父子的面顶撞了邱月香。她说:“如果我没有流产,你早就抱上孙子了。如果你没有把我抓得那么紧,我也不会摔倒。如果不是你要我打胎,我也不会跑到教堂去!”
    “如果李乐没娶你,就什么事都没有了!”邱月香气得捂紧胸口只喘,“看我说什么,有你这样对长辈说话的吗,阿乐娶了你就是错的,大错特错!”
    “都不要说了!”李乐这一声怒吼震得云都要哭泣,这声怒吼也在周芦苇的心里留了一辈子。
    他们分居了。李乐正式从他们的婚房搬了出去。两个枕头,拿走一个;两条毛巾,拿走一条;所有的两份都少了一份。李乐搬到父母隔壁的那间客房,和周芦苇斜对角。搬之前,他说:“你身体不好,我在旁边更加影响你睡眠。”
    “是我失眠辗转影响到你了吧?”,但她说出口的却是“好的”。
    在这个家,她的话语权连同生育能力一起消失了。周芦苇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深寂的夜里,想的最多的是孩子,来不及出世的孩子和留在老家的周念。她总觉得两个孩子在沟通,他们不曾见面,无缘再见,但他们的关系很亲。周芦苇的话少了,经常一整天没说一句,以至于有时开口,舌头会解不开。她最盼望周日去教堂的日子,不等柳姨来唤就主动去。她就是想去。她越来越频繁地想起从前,想起周念。因为抛弃周念,所以受到惩罚,被夺走生育的能力。可有时,她又会庆幸当初坚持生下周念,否则,就连这一个孩子都不会有。这么一想,她又觉得自己被命运恩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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