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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日子过去,周芦苇越发觉得李乐像他的名字一样,单纯乐观,自己也慢慢变得容易快乐了。谈恋爱的时候对未来不明朗,被忧虑占据,如今,她再看李乐,顶能关心自己,总想着自己,看那张长脸虽仍觉得长,却也有趣、顺眼许多。周芦苇找了一家企业,做行政相关的工作。李乐辞掉超市送货员,租了辆车,当起出租车司机。他开白班,每天下午四点交接完,再去周芦苇的单位接她一起回家。十分钟的步程,李乐喜欢周芦苇挽着自己的手臂一起回家。有李乐的支持,周芦苇也不把婆婆反对自己外出工作的事放在心上。
邱月香想留周芦苇在家里做做饭,顺便养养身子早点怀胎。“你们避孕了吗?”周芦苇没想到婆婆问得这么直白。“嗯……我们顺其自然吧。也没有刻意。”周芦苇说完,脸红至胸口。“早点生,我也有力气带。现在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嗯,好。”周芦苇抽身想走。
“月经是不是又快来了?趁没来,这几天加把劲。”
周芦苇脚底生针,看看门口,希望有李乐突然出现的影子。“嗯。”她模糊回应。
“不要嗯嗯嗯就糊弄我。三个月没避孕都没怀上,是不是哪里有问题啊?”
周芦苇想到周念是一次中标的结果,有点眩晕,顿时恶心起来。
“你干嘛?想吐?”
“妈,我有点不舒服,先去躺会儿。”
周芦苇迅速跑开,邱月香挽起袖子,敞声叫:“阿乐——”和父亲在客厅看新闻联播的李乐吓了一跳,他很少听到母亲如此高亢喜悦的声音。可是,邱月香的期待落了空,没两天,周芦苇就来事了。
周芦苇没有怀孩子的心理准备,但又不能和李乐说实话,只说想多过一段二人世界的日子。周念开始频频出现在她的梦境。最近,她常会做一个梦,梦见肚子里出来一个和周念长得一模一样的婴孩。尽管,她对周念的长相已经模糊,梦里却百分百确定那就是周念的样子。她突然想起和周念的合影,与父亲的那些照片一起,都压在箱底那件再也不穿的衣服口袋里。她马上搬出那个箱子,一件一件往外掏衣服,直到最后一件,那是件黑色风衣,也是唯一一件还留在身边的旧时的衣服。方形大口袋往里折着,平平整整地藏在另一个方向。她伸出指头,放在存放照片的大致位置,按了按,就那样按了按,没有拿出来看,就又一件件把衣服叠好放回去。
又是三个月过去,周芦苇怀孕了。明明避孕的,怎么会怀孕了,她感觉像被判了极刑,天天想死的表情。李乐抱着她说:“这说明是老天给我们特别的福分呢。”见她冷青的脸色,又安慰道,“不要害怕,有我呢。”这一刻,周芦苇对李乐感到深深的歉意。她什么都不能说。
和怀周念的时候不一样,这次,她有严重的妊娠反应。单位不允许请长假,周芦苇索性辞了职。她在床上躺了四个多月,米水不进,身上更加瘦了,于是孕肚尤为明显,像五六个月的样子。邱月香看起来并不开心,经常盯着周芦苇的肚子,横竖摸一摸。
“看起来像个女儿。”邱月香对老伴说。
“你怎么知道哦?”
“肚子很圆啊,八成女孩。”邱月香满脸愁容,“明天我去趟庙里。”她不想再去教堂祷告了,上帝总也不听,这么多年才给了个媳妇不说,求个孙也总不如意。第二天,她从庙里回来,神色更加凝重了。
“和尚跟你说是女孩了?”李竹根问。
“没有明确说。”
“那你黑着脸干啥?”
“没说女孩男孩,只说事与愿违。事与愿违,那不就是女孩嘛!”
邱月香又琢磨了两天,打听到B超能看男女,便叫来李乐,商量这事。李乐乍一听,毛了:“要是女孩怎么办,打胎吗?”
“难道你不想要儿子?”
“我都可以啊……儿子最好,可是女儿也好啊。”
“以前随便你生男生女,现在只有一次机会可以生,必须男的。我们家就你一个,你不传宗接代还谁传?”
“马家不是生了两个?”
“知道他家罚了多少钱吗?花钱生孩子还不如买房子。”
李乐说不过母亲,只好自我安慰:周舟不想那么早当妈妈,或许会同意打胎的。可是当他原话转达时,周芦苇像受了巨大的惊吓:“不要打胎,不要叫我打胎,我不打胎。”
“你不是不想那么早当妈妈吗?”
“什么,你也想让我打掉?”
“怎么会。”
“晚点怀孕跟怀了打胎是两回事。怎么能放一块儿说呢?”
“也没说一定打胎了,就是去验一下嘛。”
“不打胎,那为什么要验呢?”
“就是验验,也不一定打胎啊。”
“我是一定不打胎,不是不一定打胎。”
李乐懊恼不已,没想到和周芦苇的第一次争执会是孩子的问题。他只是寻个缓兵之计,顺了母亲去验个胎,要是儿子,皆大欢喜,要是女儿,再做周旋。周芦苇不肯打胎,他绝对不会逼迫她去的。打胎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向来如此认为。可周芦苇连暂时的妥协都不肯,硬着嘴就是不验,他只好两边欺哄,对母亲说,周舟愿意去的,等孩子大一点再验,医生看得清楚一点;对妻子说,母亲也觉得验胎不妥,打胎是罪过的。接下来,李乐打算等六个月常规体检的时候,找找关系,偷偷地验一验。
怀胎到了五月上,周芦苇突然能吃能喝,不再反胃了。邱月香见她日渐变大的肚子,好像透过肚皮看到一个正坐的女婴,越觉得糟心。她催促李乐早点带去验胎,胎儿越大,越不好流产,谁知被周芦苇听到了。李乐来不及掩饰惊慌,只能紧紧抱住往街上跑的周芦苇,要是被人看见媳妇哭着跑出婆家,还是大白天的,李家不知会被怎样笑话。可是,他俩都让柳姨撞见了。柳姨是特地来李家的。自周芦苇怀孕以后,他们没有在主日去过教堂了。看到柳姨,李乐方才想起这天是周日。他马上意识到柳姨前来的目的,怀里抓着周芦苇,整身尴尬。
谁都能一眼看出小夫妻刚闹过别扭,柳姨肚里明了,冲周芦苇说:“听说怀孕啦,来看看你。”李乐猜想周芦苇不会当着柳姨的面跑,就松了松手。周芦苇腾出身,说:“柳姨,带我去教堂吧。”李乐错愕又尴尬,只能由着周芦苇,也跟着去了。走了两步,回头冲楼上喊了声:“妈,柳姨来了,我们走了。”
今天来得早,舞台上准备带领敬拜的人们还在调音、试练。柳姨选了十排左右的位置,侧身往里走,周芦苇跟着,待她坐下,绕过她去,坐在柳姨的右边。李乐迟疑了几秒,就在柳姨的左边坐下了。周芦苇的心无法安定,她隐约感觉自己拗不过婆婆,李乐也不可能胜得过他妈妈。要不然,堕胎?那道坎她迈不过去,她怕死在手术台上,像那个流干血液的女人。该向上帝求一个儿子吗?周芦苇靠着座椅,前头有个背影,窝着头,“像他祷告那样?”,她闭起眼睛。
“我的心哪,你当默默无声
要专心等候神
我的救恩是从神而来
他是我的磐石 我的得胜
我的心哪,你当默默无声
要专心等候神
我的盼望是从神而来
他是我的帮助 我的荣耀
主做我的高台,我必不至动摇
主是我的力量和避难所
我要时时依靠他,我要安静等候他
我的荣耀能力全都在乎神
主做我的高台,我必不至动摇
主是我的力量和避难所
我要时时依靠他,我要安静等候他
我的荣耀能力全都在乎神
我的荣耀能力全都在乎神。”
那天的四首赞美诗,周芦苇对最后这首的印象最深。她听不清歌词,只是觉得旋律安慰人心,后来没忍住,问了柳姨。柳姨说叫《等候神》,还拉着她一起读了诗篇,就是改编成这首歌的那章诗篇。周芦苇听得认真,完全忘记李乐的存在。其实,她是故意不理会李乐。内心纠杂,头绪纷乱,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和婆婆。
“周舟啊,教会下午有准妈妈交流,你也来吧?”
“好啊。”周芦苇脱口答应。如果可以,她想一直待下去。
柳姨温柔地看着她,转头向李乐道:“今天我来照顾周舟,你放心吧。”李乐看周芦苇,周芦苇没看他。最终,他还是走了,身影微驼。
周芦苇见柳姨的第一面,就产生类似于天然的信任。她把事情缘由给柳姨说了一遍,说到最后,忍不住哭泣。柳姨搂过她,靠在自己的肩上,等她冷静下来,问:“你自己愿意打胎吗?如果真到那一步?”
周芦苇摇了一下头。
“不打胎是对的。不管男女,都应该生下来。”
“柳姨,你会支持我,对吗?”周芦苇觉得话意太模糊,又补充道,“万一打胎,你会劝我婆婆的对吗?”
柳姨的指头抚着圣经的封面,说:“我会的。放心吧。”若是别人说这话,十分要打折六分,可从柳姨嘴里说出来,七分的能满成十分。总之,周芦苇接收到的信息是“你婆婆肯定听我的。”周芦苇连道几声谢谢,脸上落尽残余的泪。
有了柳姨的安慰,周芦苇轻松了许多,然后又去了准妈妈小组聚会。迟到了,她轻手轻脚地在她们围成的小圈外围坐下。七八个准妈妈正在说胎动,一并赞叹生命的神奇。周芦苇这才知道原来有时候肚子疼痛紧绷是因为孩子在动。她想不起来怀周念的时候自己的身体状况了。那段日子,时间似乎蒸发,不着痕迹。正想着,肚子鼓起一个小包,周芦苇“啊”了一声。她们发现周芦苇,给她腾出位置来,被调整进大座位的周芦苇有点不自在,回头想叫柳姨,才想到她处理其他事务去了。
“有时候我都担心他会把子宫戳破了。他不是顶拳头,是竖指头呢!”
“孩子骨头还很软的,戳不坏,哈哈哈。”
“我还担心羊水越来越脏呢,娃要游上九个月,那么久。”
周芦苇听听笑笑,她从来没有想象过腹中胎儿的日子。这一听,才发现生命的奥妙之处。这其中有位姊妹怀了双胞胎,她说做B超时,看到过他俩面对面抱着,看到过他们手牵手在踢腿。她的血压高,是高危产妇,平时住院保胎,但每周末坚持参加主日聚会和准妈妈交流会。“耶和华是我永远的帮助。他命定的,必定成就。”她说。周芦苇听着,觉得感动,这一群妈妈都有简单的快乐和坚定的信念,自己什么都没有,这样静静听着,好像也有了一点。
“这位姊妹,你是……第一次来,对吗?”当一个话题结束的时候,有人主持人问起周芦苇。
“对的……”
“怎么称呼你呢?”
“我姓周,叫我小周吧。”对着她们,她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周舟”两个字。
“欢迎周姊妹!”主持人带头鼓掌,“我叫张欣。”周芦苇见她们的笑容真诚,于是也松弛了嘴角的神经。她暗下决心,以后每周日下午都来,如此一来,上午的聚会不参加也就无所谓了。而且周日下午邱月香习惯睡觉,出门也避免了交待去向。
但这个周日下午,邱月香睡不着了。她看李乐一个人回来,已经添了几分气。听说周芦苇主动要留下来,又添了几分不安。再等盛午时分也不见周芦苇,知道她参加准妈妈聚会去了,开始数落李乐看不住媳妇,连带柳姨也被说了一通。“信上帝有什么好处,她那么信,还不是死了一整家子人。随便去去就好了的,无论什么太痴迷了都要出问题。”邱月香躺了半个钟头,快把天花板看穿,眼前仿佛出现周芦苇向大家诉苦的情景,那岂不是把自己陷入不义的境地。她要把周芦苇找回来。
邱月香转了几个地方,才在主堂旁边的小礼堂里找到周芦苇。矮矮的一座小礼堂,挨在主堂身边,灰白墙体,略有斑驳,若不是顶着十字架,会以为只是间普通民房。当邱月香顺着长长的石头台阶走上去,清朗整齐的读经声刚刚落下,经文说:“教养孩童,使他走当行的道,就是到老他也不偏离。”邱月香松了口气,靠在门边静静等候。
周芦苇合上圣经,还给张欣。张欣四十多岁,一头小卷发,声音温柔沉静:“我们每个星期日下午都有聚会,欢迎你来。”周芦苇抿嘴笑着,算作回答。回头准备要走,看到站立门口的邱月香,心中一颤。“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拉我去验胎吧?”不安的念头来回频闪。但没看到婆婆冲过来的举动,只是安静等着,脸上带着浅笑,周芦苇更拿不准了,不知该迎上去,还是装作没看见,或是呆在原地不加理会。
邱月香朝她走去,露出更大的笑来:“出来一天,很累了吧?”拉起她的右手,又说,“回家吧。”
周芦苇的手心都是冷汗,被婆婆这样捏在手心,她颇觉不自在。环顾一周,确认李乐没有来,有点失落。
正要下楼梯,周芦苇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转身看到张欣小跑过来,挥挥手里的书。那是圣经,周芦苇看清楚了,伸手想要迎接,却仍被紧紧地攥在邱月香的手里。就在四肢与躯干不协调的瞬间,周芦苇一屁股坐在了台阶边缘,噔噔地又往下滑了几个台阶才停住。这时,周芦苇已经不知疼痛,直到身边围上来些许人,她才找回一点感觉,尿失禁的感觉。昏迷之前,她看到邱月香惊慌的眼神,和张欣手里的那本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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