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姨回来了,很快又要走了。养老院不在平遥,快要横跨杭州,在一个叫半山的地方。“你也要走了吗?”周芦苇听到消息的一瞬间,难过要哭出来。柳姨约她见面,周五晚上,在教堂。
来过多次,可今天,周芦苇像进了一座新教堂的感觉。准确地,应该说是第一次进教堂的感觉。她们在右向十排的位置坐下,每排椅子的后背设计了一条储物栏,放着几本圣经,以供不时之需。周芦苇向来只听牧师讲道,不翻圣经,这个晚上,她没多想就伸手拿起一本,炭黑柔软的封皮,打开以后是密密麻麻的字。
“你第一次来教堂,就是坐在这个位置。”柳姨的眼睛里都是慈爱。
“您还记得?”
“印象特别深。第一眼看你,就觉得你心里藏事。”
周芦苇不自然地低下头,翻着圣经。
“今天晚上是祷告会。你坐着听就好了,觉得累了告诉我。”周芦苇见她十指交叉,知道要开始祷告了,就点点头,没有出声。祷告会持续了四十五分钟,大堂里此起彼伏的祷告声里还夹杂着抽泣。有那么一刻,她也想跪下来,学他们的样子,祷告,哭泣。
“柳姨,你为什么去那么远呢?”祷告会结束以后,周芦苇并不想走。许久没有和柳姨说话,周芦苇想念她说话的语气和表情。
“一个人住着那么大的房子,浪费了。”
“那也不用卖掉啊,租掉的话随时可以回来。”
“知道你舍不得我。”柳姨笑了,把周芦苇的手握在手心,“要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我其实挺不放心你的。孩子,有什么事就说出来。不方便跟人说的,就跟主说。主永远垂听。”
“柳姨,”周芦苇哽咽,忍下了眼泪,“您怎么能那么虔诚啊。”
“你是想说我的家人都不在了,神没有保护他们,我还这么相信,是吗?”
周芦苇没想到这么艰难的事实,柳姨毫不费力地就说了出来,她点点头,看到柳姨皱起的脸颊,心疼她老了的时候只有一个人。
“那次车祸,车上有四个人,我丈夫、儿子、媳妇,和孙女。他们开在高速上,没有超速,是对面车道的一辆大卡车失控了,一直撞到他们的车上。那个司机没有酒驾,没有疲劳驾驶,他是因为脑动脉瘤破裂而导致他突然昏迷,卡车才失控了。”柳姨停下来,轻叹一声。“他的身体状况是不允许长期开车的,但他是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身体不适,却没有去医院确诊过。他不负责任,他也无奈。神的意念高过我们的意念,他的道路高过我们的道路。没有人能参透得了人生,谁不是无知地向未来走去。我最庆幸的,是我的家人都受了洗,孙女在母腹中就得恩护,他们只是提前被神接走了。你想不到后来发生的事。那司机一家人都信主了,孩子长大了,懂事了,慢慢成为家庭新的顶梁柱。那个司机去年走了,走之前,求我的原谅。我能原谅得了谁呢,主已经原谅他了,就够了。”
“真的只要神原谅,就可以了吗?怎么样才能被原谅呢?”
“接受主,做生命的救主,一切就都变成新的了。”
“就这样可以一笔勾销了吗?”
“认自己的罪,就这么容易。”
周芦苇不好意思地笑笑,揉着指头,说:“我挺愿意来教堂的,不因为其他什么,是您吸引我来。”
“如果你通过我,看到我背后的那位神,你会更愿意来的。”
“以前,我不信有什么神啊鬼啊。可现在,我看到人的心里住着那么多鬼,如果只有鬼,没有神,就太可怕了。”周芦苇说得很慢。
“孩子,神借着你的良知在提醒你。他在呼唤你,你也在回应他。”周芦苇已经很久没听到别人称呼自己“孩子”,她抬起头,看到柳姨眼里的期待。她差点就说出所有的过去,所有的过去带给她的折磨。
“谢谢你,柳姨。真的好舍不得你。”
“随时给我发消息,给我打电话。”
周芦苇和柳姨拥抱告别,互相祝福,然后往家走去。她走了一条较远的路。街上看不见几个人,路灯点点,有几盏被摘了灯头,看上去好像戴上黑色面罩。她尽量放慢脚步,将每一个脚印拓在沥青路上。手机躺在裤兜里,没有声响,也没有动静。她赌气地想,不回去了,看李乐什么时候才会联系自己。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幼稚得自己都觉得可笑。心底泛冷,冷得发麻,她关机。她又走了一些路,经过“天上人间”——平遥唯一一家夜总会。李乐是不是在这里遇上阿雨?她又想,应该不是。关于李乐和阿雨的一切,她没有探究过,就默默地接受。她想深究的,但没有底气。离家越来越近,周芦苇想想,又开了机。熟悉的开机声响起,进入启动程序,她有那么一丝紧张,万一信息提示音连续响起,该怎么解释关机的事。等了一会儿,待机页面悄无声息地连同周芦苇的心,一同暗了下来。她找到属于李家的那盏灯光,短短的十五米路,踌躇着该怎么走。灯一直亮着,她猜测是阿雨的房间,还是邱月香的。风啊,起了,吹得树叶沙沙沙哗哗哗。周芦苇听树在哭,也伤心起来。“我为什么要过这样没有自尊的生活?”她问自己。“因为爱吗?”周芦苇抽痛的心告诉她,她的爱也凉了。比起李乐主动放弃,她更怕自己灰心。她灰心了。沿着墙身蹲下来,眼泪再也止不住,她痛哭一场,像从来也没有痛哭过的那样。
周芦苇回到房间的时候,房间是黑的,寂静的。她在暗中躺下,又起来,最后坐在了窗户边。李乐进来了,用手机屏微弱的灯光照着,看到窗边的影子,心下怀疑是周舟,便开了灯。一看,真的是,但似乎没有力气说什么,躺下就要睡去。周芦苇觉察着李乐的动静,听到他的后背与床垫接触的声音,然后一切又恢复到刚才的寂静。咔嚓、咔嚓,闹钟在走,铮、铮,手表在走。咚、咚,心跳也在继续。
她没有转身,只是说“我们分开吧”。风起得大了,她的声音好像小了,不知道有没有顺着风飘到他那里。
许久,没有回音。“我们分开吧!”她放大声音又说了一次。
窗外的知了突然停止叫声,过了几秒才吱吱地复又出声。
“我说真的,我们分开吧。”她第三次说,仿佛不在意他是否有反应。
事实上,她第一次说的时候,李乐就听见了。他装作睡着了,可惜周芦苇没有看他。第二次,她又说,李乐的胸口开始剧烈起伏。第三次,她还说,他的眼角开始逼出泪来。今天阿望突然高烧,他照顾到半夜才回房,疲惫不堪,也无心解释为什么待到这么晚。他把周芦苇口中的“分开”当作是对自己晚归的抗议,于是故不作声,等到明天,她看到生病的阿望就会明白。但周芦苇没有停止,她继续说着:“分开之前,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接着,她坦白了。她告诉李乐,自己十八岁就生过孩子,然后从家里逃跑。“我还得承认,一开始嫁给你,是为了解决户口问题。可是,我后来真的喜欢上你,真的很喜欢你。”
“换句话说,跟你结婚的周舟,根本不是周舟。我叫周芦苇。”周芦苇转过身,看到李乐靠坐在床背上。“我叫周芦苇。”这些年,只要别人叫一声“周舟”,她就在心里叫一声“周芦苇”。
屋子静得能听见聚集在灯头周围的飞虫的声音。“我早就知道你骗我了。”李乐的这句话对周芦苇来说不亚于一枚炸雷。周芦苇许久不孕去就医的那年,医生告诉李乐,周芦苇是经产妇,要么生过孩子,要么引过产,绝对不可能是头胎。
“所以,你不是因为我跟妈吵架才跟我分居的。”周芦苇终于明白李乐开始晚归的日子。
“我也要坦白一件事。十年前,我结过婚,只是她跟着别人跑了。”
“我知道。”
“你知道?”
李乐看到周芦苇笑了。她走过去,轻轻抱住李乐。他们很久没有亲密的身体接触了。李乐环抱着她的腰身,分不清是谁先开始的哭声。李乐从医生那里得知周芦苇的“秘密”之后,很长时间不能释怀。直到自己有了婚外情,并瞒着她领回自己的孩子,加上还隐瞒婚史,才对周芦苇心生愧疚,抵消了心中的不平。他决心和她重新开始,过去的一律翻篇。他甚至有把握和周芦苇就这样一辈子,哪怕永远相瞒过去,也不予追究。可这个夜晚,他才知道,自己道德上的优越感是不存在的。
“我以为会到永远,但现在只能分开了。”周芦苇靠在李乐的肩头,说,“你应该和阿望的妈妈在一起。我也想回去了。”
“可不可以不要走。”
“阿雨是孩子的妈妈,你需要孩子,孩子需要妈妈。我是个局外人。”
李乐抱紧周芦苇,哭声在这个深夜显得尤为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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