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芦苇(32)

作者: 吴偶 | 来源:发表于2018-05-18 09:52 被阅读13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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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离婚了。虽然这正中邱月香的心意,但真离了,她还是不免唠叨。有时,也念起周芦苇的好来。在平遥,离婚这么大的事,不用半天就传遍了,而对李家的阿雨,大家早已诸多猜测。周芦苇没有马上走,她花了些时间整理,把近年来积攒的衣物按二手处理了,只留下当季的几件。她剪回十年前的短发,看上去精神活力了许多。走的那天,她只带上一个书包。她和李竹根告别,和邱月香告别,和阿望告别,和阿雨告别,和李乐告别。李乐坚持送她上车,就随她到了车站。从平遥去杭州市区的车有很多,他们错过了好几辆。站牌下的人流动了几波,周芦苇开口道:“说再见吧。”她低头补充了一句,“要赶火车。”
    “换号码了告诉我。”
    “一定会的。”
    又一辆车停下来,吱嘎,门开了。周芦苇跟在队伍的最后上了车,透过车窗和李乐挥手告别。当她拿出手机,编辑信息,正准备发送,收到李乐发来的短信,是一样的三个字:要幸福。
    周芦苇告诉自己不能哭,车上会有自己不认识但认识自己的人。她必须要开开心心地离开李家,离开平遥,让李家少受一些闲言碎语。
    车子到了汽车北站的时候,周芦苇下车了。她的腿不由自主地往对面走去。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时,钱包被偷了,哭得狼狈。顺着当年的轨迹,她努力回想,再次走进候车室,找到和小武曾经寄居的地方。那里已经安装上整排的蓝漆塑料凳。当年的区域之上,如今坐着四个人,他们看起来互不相识,低头看着手机,或听着电话。“小武,你还在杭州吗?”周芦苇在心里一遍遍地问。“我要回家了。不管你在哪里,再见啊。”
    周芦苇坐是夜班车,硬座,早上六点多到温州,再换客车回龙岗。恰好是靠窗的位置,周芦苇趴在窗台上看了整晚的夜幕滚动。她的心跳保持在每分钟一百下,无论深呼吸,还是听轻音乐都不能让它放慢一点速度。她最怕见到的不是乔娇泥,而是周念。
    温州的空气不一样,活泼了许多。周芦苇在火车站出口就找到开往龙岗的车,一人四十,拼足四人就走。她没有上车,还是先去了汽车站。客运中心还在,售票处在老地方,候车室陈旧昏暗,没有更新,但有亲切的味道。同样是人工提醒:“八点钟到龙岗的,八点钟的这里检票了!”
    很快,车子就满员,周芦苇旁边坐着个戴眼镜的老板,脖子、手腕挂着晃眼的粗金链子,一路都在接打电话。她想起付建国,没他那么有气势,比他儒雅了许多,但更有老板的样子。自迁户口以后,他们再没有联系过,就像去了两个空间,即便交叉,也不会有交点。她翻开通讯录,有的号码一直在,但永远也不会再联系,比如付建国,她狠一狠心,删掉了。她有点庆幸老板娘解雇自己,和付建国的确不能走得太近。她和陈正说过今天中午到达,心想他肯定会告诉乔娇泥的。
    龙岗车站扩建了,打通宫后路和人民路之间的区域,面积至少增了两倍。路面不再坑洼,雨天的时候,人们也不用趟着水上车,弄得车里都是乌脏乌脏的泥水印。顺着人流走出车站,周芦苇一下子认不出自己身在何处。她按正常的方向,左拐至大路上,一条变了模样的大路,和记忆里狭窄不平的不一样。她寻到路牌,上面写着“宫后路”,熟悉又陌生。周芦苇的眼眶盈出泪来,被她迅速抹掉。往北走上八百米,就到家了。街道上没有了扎堆的三轮车,偶有来回的,也统一刷上绿色的车身,尾部统一印着白色的车牌号。她选择走路回家,走得很慢。站前路、站后路、下厂街、渔港路……她经过一个又一个来回过千百次的路口。他们的名字都没有变,纵然样子再变,只要名字在,就还能相认。前面就是阔别十多年的家了,她确信自己没有记错。单元装上了防盗门,在她正思索着是否摁门铃的时候,过来一个人用钥匙打开了。她拉住把手,也走了进去。一层的一对教师夫妻不知搬家了没有;二楼那个单身的姑娘找到人结婚了吗;三楼给自己送年糕的阿婆不知还在不在,她上了四楼,停在家门口。捋了捋头发和连衣裙,挺起胸脯深呼几口气,按响了门铃。
    “来了来了。”她听到穿透铁门的声音。门开了。
    “芦苇!”
    “桂香姨?”
    “快进来,快进来。”桂香姨从鞋柜里拿拖鞋,不停地说,“快进来,快进来。”
    厨房里,乔娇泥在忙碌着,她没有出来迎接。“你妈妈说做饭给你吃。”桂香姨拉她到沙发,“先坐会儿吧。看看电视、杂志啥的。我去帮帮忙啊。”桂香姨转过身,袖子上一片泪渍。周芦苇觉得自己像个客人。沙发换了,窗帘换了,电视机换了,她朝曾经住过的房间看去,门上贴着的没有变,还是赵雅芝的画报。茶几上放着几本杂志,她拿起来一看,是《小学生作文》。手忍不住抖动起来,她又看了一圈,除了厨房里的乔娇泥和桂香姨,没有其他人。她只好静静坐着,两手局促地放在腿上。
    “芦苇,过来坐,要开饭了!”桂香姨摆上碗筷,“你坐着,不要动手,我来端。”周芦苇缩回手,听话地坐下来。餐桌也换了,现在的是正方桌,有暗扣,可以变成八人座。“周念,吃饭了。”桂香姨敲开一扇门,唤道。周芦苇的背绷紧了,她背对着廊道而坐,没有转身去看是哪扇门,如果不是自己住过的房间,那就是客房了。桂香姨一道一道地上菜,很快,桌子摆满了。
    红烧鲳鱼、香芹炒香干、皮蛋拌豆腐、年糕炒盘菜、咸菜烧龙头鱼,还有炖汤。都是在杭州吃不到的家乡菜,都是自己爱吃的菜,周芦苇拼尽全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桂香姨在周芦苇身边坐下,去拉她的手来,这双手是干过活的手,泡过水的手,不再细皮嫩肉。“芦苇,让姨看看。”周芦苇鼓足勇气去看桂香的眼睛,她眼神里的温柔怜恤一如从前,此刻又添了怜惜。桂香姨眼角的鱼尾纹已深,鬓角也夹了银丝,周芦苇在心里算着她的年纪,少说也有五十五了,那母亲乔娇泥五十三了。“吃了不少苦吧,孩子。”桂香姨轻轻捂着她的手背,“回来就好,该早点回来。”周芦苇微含着头,看着桂香姨多了许多褶皱的手。
    对面坐下两个人来,周芦苇心中一紧,没有马上抬头。“吃饭吧。”是乔娇泥的声音,像从远方传来。“好。”周芦苇拿起筷子,余光里有乔娇泥和周念的影子。她迅速看了一眼,又把目光挪开。乔娇泥那齐臀的长发剪短了,烫了微卷,不及耳根。以前,妈妈是多么喜欢盘发啊。周芦苇心里发酸,她想起陈正说的话,乔娇泥出了教学事故,已提前离退。碗里多了许多鱼肉,“杭州的鱼没有家里的新鲜吧?”桂香姨说着又夹了盘菜在她碗里,“多吃点啊。”
    十年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饭了,但她克制自己,不要吃得太大口。
    “多吃点。”乔娇泥也说了一样的话。
    “好。”周芦苇心里一颤,不知不觉吃得大口起来。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筷子汤勺碰撞的声音,还有吞咽的声音,周芦苇偷偷看周念,她扎着马尾辫,吃得飞快,右脸有道明显的疤痕。周芦苇的心像被利器划了一道,突然觉得回来是冲动,她并没有那么多力量去面对乔娇泥和周念。“我吃完了。你们慢慢吃。”周念说完就回了房间,她的碗里一粒米也不剩。
    “在杭州吃过龙头鱼吗?”乔娇泥问。她并没有意外周念的离席,也没挽留她多吃一点。
    “啊,没有……”
    一时又无话。
    “你那里离婚了吗?”乔娇泥又突然问道。
    “离了。”乔娇泥的问题太跳跃,周芦苇有点招架不住。
    “那你会留下来了吗?”
    “我,可以留下来吗?”周芦苇往嘴里夹着水芹,含糊地说。答案本是肯定,可她不确定是不是乔娇泥想要的。
    “我不想再过没有女儿的日子了。”
    周芦苇再也夹不住菜,她放下筷子,抬头直视母亲。剪成短卷发的乔娇泥并没有看起来更年轻,脸上是松垮的皮肤、刻得深的皱纹和点点褐黄的雀斑。
    “妈。”周芦苇叫出这声断了十几年的“妈”,落下眼泪。
    乔娇泥给她盛了碗汤:“不要哭。喝汤。”桂香姨擦擦眼睛,冲着周芦苇笑:“接着吃,接着吃。你妈妈烧得不错吧?”
    周芦苇承认,乔娇泥烧得不比父亲和外公差了。她感叹母亲的变化,阵阵心痛。如果,她想,如果她没有离家,母亲有没有可能变得像现在这样。饭后,周芦苇主动要求洗碗。乔娇泥刚想拒绝,被桂香拉住衣角,就又同意了。她们坐在沙发上,可以看到周芦苇的背影。
    “芦苇真的长大了。”
    “是老了太多了。”乔娇泥的目光晶莹,“不像三十岁的人。”
    “接下来会好的,正慢慢好起来呢。”桂香忍住伤心,她告诉自己不能看起来比乔娇泥还伤心。
    餐具也都是新的。周芦苇洗着碗,一件一件地看过去,油烟机是新的,煤气灶是新的。碗橱是旧的,上面有去不掉的黑渍。墙壁是旧的,上面还有她小时候画的小人。记忆渐渐浮现,她的眼泪不断地混进洗碗池,通进下水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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