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不见了。周芦苇跑了一上午,没有发现任何踪迹。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很坏,如果早点来看他,肯定不会找不到的。周芦苇漫无目的地走着,有时无意识地叫出几声“小武”来。她最担心的是小武现在安全吗?赚到钱了吗?还在杭州吗?会不会是小武见自己一个礼拜都没有来看他,赌气走掉了。如果是赌气,那也不错,至少说明他有能力继续过日子,而不是发生不测。周芦苇踌在他们曾经发过传单的超市门口,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
背包里有音乐响起,周芦苇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机,这是转正的时候付建国奖励她的礼物。付建国当着毛鹏的面给的,毛鹏的脸色直到付建国说补他五百块话费才略有缓和。
“周舟,下午有没有时间?”是付建国的电话。
“嗯。”周芦苇想说没有,但觉得又不好拒绝老板这么一个大好人。
起风了,阳光被吹得散开,抚着云层。周芦苇觉得有点冷,想拿围巾取暖时,看到原本要送给小武的那条正安静地躺在包里——恐怕它再也到不了新主人的手中,心头一酸,又把围巾放了回去。
不到十分钟,一辆蓝黑色宝马在周芦苇跟前停下。这是付建国刚买了月余的新车,周芦苇听毛鹏和实习生们咬过舌头,说老板娘不在的日子里,老板做了许多疯狂的事,买车无疑是其中一件。坐在右后座的周芦苇没有话说,脸向窗外,目光游离。眼睛随着愈渐密集的丛林变得清醒,这不像是回公司的路。
“你不问我去哪里吗?”付建国终于开口了。
“去哪里?”
“到了就知道了。”
那还问。周芦苇心里回了一句,再不声响。车子最终驶进一座半山腰的民宿,下了车,付建国指着山下望不到边际的水域说:“知道那是什么吗?西湖。”
周芦苇颇感神清气爽,看到了传说中的西湖,不由欣喜。
“晴西湖不如雾西湖,雾西湖不如雨西湖,雨西湖不如雪西湖。你看她现在美吗?这还是她最不美的时候呢。”付建国微微笑。
周芦苇没想到付建国会说出这样诗意的话来,觉得有趣,又不敢笑。西湖就在山脚下,这临湖而建的民宿真是休养的优选之地。她正想着付建国为什么带自己来这里,身后传来夸张的招呼声:“付总,您好您好您好……”周芦苇没记清他说了几个由强转弱,一路疾奔的“您好”。一个和付建国差不多年纪的男人,西装笔挺,披着风衣,立在眼前。他瘦长的脸上大概是青春时期抠掉的痘印,不过没挡住他线条清晰,俊朗立体的五官。他身边还有个女子,三十岁上下,踩着高跟长筒靴,一身中长的雪貂绒,配着相宜的妆容。
“噢——你好,你好!”男人也看见周芦苇了,发出的长拖音让她略感不快。“老付,哈哈,我懂。”男人和付建国打完趣,搂着肩膀就进屋了。女人朝周芦苇低眉笑笑,跟着走了。
四人围着一竹木桌子坐下,两个男人一言一语地畅聊起来,周芦苇和女人对坐,相看无言,更觉尴尬。
“小许能干,为我解忧为我愁啊。”男人端起一杯酒轻触女人的杯沿,“谢谢你。”
女人嘴角含笑:“谢谢钱总。”一抿而尽。
周芦苇往杯里看去,琢磨着是酒还是茶,又听到那被称作“钱总”的男人道:“想必……小周,对吧,哈哈,也为付总分担了不少。”
“没有没有……”周芦苇说。
“有的有的,来,干。”钱总笑。
说没有就没有,这人可真有意思。周芦苇暗忖,对男人的印象差了几分。
“小周不会喝酒的,我代她喝。”没等周芦苇反应过来,付建国一口闷了酒。
“啧啧啧,怜香惜玉啊你。可是今天不行。”钱总又满上小杯,“小周第一次见,对不对?这就必须自己喝。刚刚那杯不合规矩,小周,现在可要罚三杯啦。”
“老钱,这样为难人啊。”付建国这么说,却没有挡酒的意思。周芦苇闻出酒香来,眼前的钱总慢慢换成了袁诚的脸,急得她大叫:“我不喝,一点也不喝,干嘛逼我喝!”然后就跑走了。付建国惊得马上追去,留下一脸错愕的钱总:“这付建国没调教好就带来了啊。”
付建国不停地道歉。抓到周芦苇拽上副驾驶,锁上车门,接着道歉。周芦苇闭上眼睛,但关不住汹涌的眼泪。她已经很久没想到袁诚,这下子,从前的一切泄了洪,没有节制地推拥着她。付建国见她如此大的反应,后悔过早带她见面。老商友见面,总是他一人,对方一双,很不是滋味,这次便临时起意拉她凑个面子。面子没凑好,还被抓个现成的笑柄。付建国静下心来想想,周芦苇的反应也并非全然出乎意料,那个不肯多拿一瓶矿泉水的姑娘,也是决意不愿喝不想喝的酒的。他一边开车,一边偷偷注意着周芦苇。她流着眼泪,也不肯擦一擦,那么多声对不起,好像也没听进心里去。付建国有点担心她会怨到自己的头上,满腹心思地开着车,几次不是差点闯了红灯,就是等到绿灯却不见启动。
找了个地方停好车,付建国放下车窗。冷风嘶地吹干周芦苇的泪痕,结痂般的微疼刺激她睁开眼睛。发现付建国没有继续开,也不问,只是往右侧过身子。
付建国抽出根烟正要点,想了想,又把烟塞回去。“带你去见朋友,就是想帮你拓宽见识,没有别的意思。早知道这样,我肯定不会叫你去了。”他主动坦白,但收效甚微,周芦苇沉浸在眼泪的世界里。“周舟?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啊?”
这句话提醒了周芦苇,她赶紧坐好,把眼泪擦干,向付建国道了歉:“对不起,付总,我失态了。我不喜欢那个钱总,说话阴阳怪气的。”付建国呵呵笑了两声,指头打着节奏弹扣车门,默然不语。周芦苇话一出口就后悔,那是付建国的朋友,是老板的朋友。可她收不回刚才的话。
“周舟,你真的不记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沉默了一会儿,付建国说。
周芦苇仿佛听到他一声叹息,心里划过一丝抱歉,付建国是好人,她提醒自己不能太冷漠。“我们以前见过吗?”
“给你。”付建国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多了两瓶农夫山泉。记忆突然跳出来,“你……就是那个人。”周芦苇仔细回忆起他的声音,勉强找回一点印象,但这张脸,她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即便如此,她不得不承认那人就是付建国,旁人说不出递水的细节。
“终于想起来啦。竟然把雪中送炭的人给忘了,真是忘恩负义啊。”
“对不起……”
“说笑呢。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是我那朋友过分了。”
周芦苇苦笑着摇摇头。
“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付建国问。他就是随便问问,接着开始说了。他说梦想,开公司是其一,现在初步实现了,但以后要把营业部和生产部门分开,将公司开到市区去。他说贫穷,小时候家里穷,便早早将他过给邻居当童养婿,算起来,和妻子认识已有三十多年了。他说努力,没有上过学的他一直有强烈的求知欲,凭着一腔热血自学到大学课程,没有文凭。他会往书架上摆放许多看不懂的书,只要心里满足。他还说爱情,“唯一遗憾的是不曾尝过爱情的滋味”,和妻子没有爱情;他说“屈辱”,在家中没有一点男主人的地位,凡事都妻子做主;说“翻身”,工厂日见起色,见证自己的心血没有白费,他越来越自信。
“所以我不介意你的学历,你的文凭。看到你,我想到从前的自己,你最缺的就是机会。在我第二次看到你的时候,就下定决心要给你这个机会。”
周芦苇终于了解付建国的确有意栽培自己。“我真幸运。老板真是个好人。”她满怀感激,刚才的不快早已消散。
“在公司,你是我员工,公司以外的地方,你就是我朋友。”付建国说,“我没有人可以聊天的。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
周芦苇有点难过,付建国是个好人,也有能力,有时候却像个可怜的孩子。特别是他说自己被妻子压制的那段,如果不是真的信任自己,哪个男人愿意这样自揭伤疤,一点也不避忌呢?
老板娘回来了。她拉着行李箱,跟着着装洋气的女儿,直接出现在公司。付建国是慌神的,他记错了老婆回程的日子,想起来的时候,妻女都已在出租车上了。他吩咐毛鹏去买了束鲜花,拿到手一看,是染了色的蓝色娇姬,来不及训斥又打发他再买一束。
“买花不应该是女孩子的事吗?”毛鹏苦着脸说。
周芦苇扬扬眉,算是回答“你问我,我问谁啊?”
毛鹏正想说什么,听到付建国叫道:“毛鹏,出来。门口迎一下。”只见付建国一脚迈进他们的办公室,“周舟你不用出来,就这里待着。”没等周芦苇反应过来,毛鹏已经和老板消失在门口。
周芦苇想笑,这两个男人貌似都挺怕老板娘的。不禁又担心起来,不知道这么厉害的老板娘会不会重新考核自己?又转念一想,最棘手的户口问题已经解决了,其他的困难都无需害怕了。正思虑着,老板娘出现了,和想象中的身材高挑,长卷发及腰,眼神凌厉的形象不同,她蹬着中跟鞋,比付建国还矮一些,齐耳短发,有点像民国时期的学生领袖。她步履轻快,身后跟着拉行李箱的付建国和毛鹏,拐进她自己的办公室。
毛鹏很快就回来了,他忍着笑,说:“老板都滴出汗来了。”
“要不要这么夸张?”周芦苇想到父亲和母亲,父亲从来都是让步的那一个。
“你爸不怕你妈?”毛鹏露出不屑解释的表情,“男人都怕老婆。”他说这话的时候想来是确定自己将来会怕老婆的。
怕老婆的付建国此时正在隔壁的办公室里汇报工作,最近外贸业务有所起色,成交了第一个出口单子,功劳是最终留下的那个实习生的。
“我以为你会等我回来再招。”话虽这么说,她语气平静,没有愠色。“那个实习生呢?”
“她刚刚转正,和毛鹏一个办公室呢。要不你再招几个,自己过过眼?”付建国不想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周芦苇的身上,“大阿姨他们还好吧?”
“好啊,不然怎么好意思打扰这么久。”说着,她从一堆账目中抬起头来,捏着太阳穴。
“先回家休息吧。不要这么拼,差不了这么一两天的。”
“我把这几本带回去。”她把账本装进随身包里,“你不送我?”
“送啊,当然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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