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本日历和一个老光棍儿

文/夕山月

十七本日历和一个老光棍儿

十七本日历，开始于1990年，结束于2007年，连续的17年，不曾间断，每页日历的背面都写了内容，漂亮的字体，优美的文笔，如果不告诉你真正的作者，你绝不会想到这都出自一个老光棍儿的笔下：

我按住我的心跳
怕它吵醒你的睡梦
我屏住我的呼吸
只为听清你喃喃的梦语
我知道你就要离开
所以我的陪伴不分黑夜白昼

分别的时候，
我不会目送你
我怕一送千里再无相见
那我会做什么呢
我会平静地重读这十七本日历
就好像我们在一起又度过了十七年

这段话写在2007年12月23日的日历上，不是情诗，而是老光棍儿写给即将离世的老妈妈的。
两天后，老人家去世，从那以后，老光棍儿再也没写过东西。

老光棍儿生于1964年，逝于2012年，活了48岁。他是家里排行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五个姐姐两个哥哥，所有的兄弟姐妹里他读书最多，本以为可以顺利地考上中专，毕业后做个老师，可是偏偏差了几分而落榜，同年，爸爸因病去世，第二年，最后一个姐姐也出嫁了，三间土坯房只剩下他和老妈妈。

那个年代的山里人，把读书看成一个风险很高的事情，原因很简单，如果你最终没能靠读书谋一条走出大山的路，那你可能连混口饭吃的技能都没有。当时的老光棍儿就是这种情况，这么多年只顾读书，家里的农活都由哥哥姐姐做，所以落榜后他连农村里基本的春种秋收都不会。村里人嘴杂，背后嘀嘀咕咕，说他白读了那么多年书，到头来连自己都可能养不活，更别说养他老妈了。

听了这话，谁的心里都不会好过，话虽然难听，但是讲的也没错，这么多年他基本没下过田，既没有干农活的技能，也没有干农活的体力。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生活总要过下去，总不能让老妈妈跟着自己受苦。

几经考虑，他做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吃惊的决定——去矿里挖煤。那时，离村子五十里外的地方遍布了很多黑煤窑，周边村子里的青壮年都会去那里挖煤，虽然条件很艰苦，工作环境又危险，但是相对于他们的文化水平来说，这已经是一个性价比很不错的营生了，每个月赚的钱比村里的小学老师还多几百块。

上班的第一天，他是哭着回到家的，不是累的，是吓的。矿井口很小，要微微弯腰才可以进去，最窄的地方要跪着才能前行。矿井下的温度很高，好多人是都只穿着一条底裤干活，里面有时很静，静得能听到矿井顶棚滴下的水滴声，有时又很吵，因为有炸药在炸煤层。对于一个第一次下矿井的人来说，这些足以让一个人心惊胆战望而却步，而更糟糕的是，就在他上班的当天，隔壁矿井出现了事故，七个工人因为瓦斯爆炸被埋在井下，因为坍塌的太严重，老板索性放弃了挖人，直接把矿井口炸掉，说每个家属给两万块钱私了。

他一个人躲进旁边的树林里放声大哭，有委屈，有恐惧，也有无奈。委屈的是自己十年寒窗苦读，只落得一个挖煤的差事；恐惧的是，他担心突然某天自己也葬身矿井下，没人理睬，只丢下老妈妈孤零零一个人；无奈的是即使再委屈再恐惧，他依然要硬着头皮去挖煤，因为别无选择。

也许是老天眷顾他，他挖了十五年煤，依然活着。第十六个年头开年的时候，别人给他介绍了一门亲事，女方比他大三岁，带着一个七岁的孩子，丈夫死于一场煤矿事故。双方见过后，基本也都没什么挑剔的地方，唯独女方提了个要求，就是让他离开煤矿，她不想再目睹悲剧的重演。他答应了，准备离开煤窑寻个其他的事情养家，哪怕是放牛也好。但是在上最后一班时，他的腿被砸断，从此落下残疾，导致这门亲事也不了了之。这时，是1990年年初，几个月后，老妈妈突发中风，瘫痪在床。

腿残了，年纪也大了，哪里都不愿意招这样的人，折腾了一年多无果，最后只能是兄弟姐妹每个月多拿一些钱，让这个弟弟在家里打理家务，照顾老母亲。

每天在日历上写东西的习惯，就是从这年的年底开始的。他说兄弟姐妹都有自己的家庭了，大多数也都住的很远，一年也就回来两三次，老妈妈的病如果再突发一两次，人可能就没了，他希望每天把老妈妈的情况记录下来，也会把每天和老妈妈的聊天内容挑一点写下来，如果某一天老妈妈不在了，兄弟姐妹可以翻翻这些日历看一看，有个念想。

这一写，就写了十七本，连续的十七年，直到2007年老人家离世。

老人走后，老光棍儿没再写过一个字，但是每天都会把这些日历本拿出来翻翻，抽着烟，流着泪，就这样过了五年。

这五年里，还是兄弟姐妹接济他的生活，只是兄弟姐妹各自过的也都不富裕，所以他觉得自己成了别人的累赘。他养成了酗酒的习惯，天天都是醉醺醺的，喝醉了会哭，对着这个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哭，他想到了兄弟姐妹们的小时候，想起了老父亲，想起了卧床十七年的老妈妈，想起了半辈子坎坷的自己……

2012年7月3日，是他的生日。2012年之后每年的7月3日，成了他的忌日。这一天，老光棍儿服毒自杀。

他喝的是一种叫百草枯的农药，这种农药不会立刻让人死掉，它会慢慢地把人的肺部纤维化，最后因呼吸衰竭而死。

咽气之前他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叮嘱兄弟姐妹，等他死后，那十七本日历一定要跟着他一起埋藏了。

第二件，给远在深圳的外甥打了一个电话，说了句：老舅没出息，选择了自杀，但是已经没什么牵挂的了，唯独想和你说说话，好好努力，找个好媳妇好好过日子。不用哭，老舅走了……
电话挂断，人西去。

是的，我就是那个远在深圳的外甥，老光棍儿就是我的老舅。我一直没梦见过他，也许他走的时候真的心里无牵挂了。这么多年，无论过得好与不好，我都一直在努力着，我也记得您的话，找到了一个好媳妇，并且在努力地好好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