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栓

作者: 云在天上飘 | 来源:发表于2019-11-05 19:52 被阅读0次

    老栓四十二了,还是光棍儿一条,这让老栓觉得很压心。

    老栓这条老光棍儿在家里还是小的呢。光着棍儿的还有他的两个哥哥。大哥是继父的前妻带来的,他和二哥随母亲来时,大哥就该结婚了。但那时的继父是顾不上大哥的,自己的终身大事还没着落,哪里顾得上这个后儿子啊?老栓他们一来,本来一家俩光棍变成了仨。

    大哥很自然地过了婚龄,成了翻不了身的光棍。

    大哥习惯不说话。或许他也明白,没了母亲,说话也没分量。大哥很顺从地做了光棍,就如一天三顿饭那样自然。

    光棍儿也是传染的,二哥也很快站到了光棍儿的行列。大哥当光棍儿是没有怨言的,但二哥就不甘心了。毕竟活着就这一辈子,天天在家里嘟嘟囔囔宣泄着不满与愤懑。

    二哥知道他的对手是老栓儿而不是大哥。大哥安分守己地当着光棍儿,二哥不同,他总觉得父母不给他张罗娶媳妇儿,是为了给老栓攒着,攒着钱,还攒着女孩儿。

    二哥在家里总是爱找茬儿,觉得母亲娇惯老栓。每顿饭都要看看老栓碗里是不是比他碗里多了什么。有那么一次,居然被他发现了:老栓碗里竟然有两个荷包蛋!这是他从灶膛里的鸡蛋皮发现线索的。抓到了这些证据,二哥就哇哇哭闹,还把鸡圈的门打开,用竹竿敲着把鸡全赶了出来,从家里赶到胡同……被赶出来的鸡算是被吓破了胆,叽叽咕咕满胡同飞。小孩儿没见过这场面,跟着凑热闹。满街头都能听到鸡叫,街里的狗也跟着叫。鸡飞狗跳的,还夹杂着二哥歇斯底里的哭喊:我腿瘸怎么了?照样有人看上我!我这样都是你们给害的……

    胡同里闹哄哄的,羞得老栓几天没吃饭。任他母亲怎么叫怎么劝,还陪着他流了不少泪,老栓就是没吃饭,觉得没脸见人。老太太流泪不单单是儿子们闹腾,也因为那十来只鸡。放出去的是十三只,收回来就少了九只。沿着墙根找了好几天,最后还是丢了八只,怎么也找不着。走丢了鸡就等于没了买盐的钱,更别说零花了。

    二哥从小患小儿麻痹,腿瘸手指伸不开,好好的大哥还旱着呢,更别说你了。父母压根儿就没给二哥娶媳妇儿的想法,更何况老栓还在这里追着呢。

    老栓长得是一表人才,高个子大眼睛,说话声如洪钟,孔武有力的男子汉,这样的儿子找不到媳妇儿,那谁还能找到媳妇儿?该卯足了劲儿为老栓找媳妇儿了。

    说是卯足了劲儿,但其实啥也没准备,就是心里提着劲儿。地里打的粮食也就强够一家人吃,还紧巴巴的,根本余不了钱。

    老栓

    房子还是老房子,三间。中间用草帘子挂着,老栓父母一间,他们兄弟三人一间。没床,就打地铺。泥巴胡涂的墙,半夜还会落下一两块儿的,有时落在脸上撒到嘴里,碜碜的;有时落在脸上,撒到眼角……日子就这样如喝水咯牙的过着。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父母都悄无声息的死了。没有出殡的排场,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似乎连亲戚都没有叫就埋了。

    一切都自然平淡,剩下兄弟三个分了家。大哥单过,在另一个院子里盖了间泥巴屋,从东面胡同开了个街门儿。

    大哥老了,佝偻着腰。除了有二亩地,还喂了几只鸡下蛋换盐钱。可有时喂鸡的料都得借。人和鸡一样,都是吃了上顿愁下顿。

    大哥有一天也悄然死了。据说两三天没有开门儿,也没人知道。还是邻居到他家找鸡,叫门不开,没辙儿了就叫几个人进去看看。意料之中,人已经死了。院子里的鸡饿得咕咕叫。泥巴灶台上干干净净的,显得那么冷清。他躺在地铺上,盖着分家时的烂被子,如同睡着了一样。村里人都说他死的安详,一辈子没结婚,真童身,是八百罗汉中的一个,死了就是解脱,罗汉是能去西天享福的。

    老栓和二哥一起生活。不仅是亲兄弟,还因为没院子。那时村里有了盖房的班子,老栓身强力壮的,不怕吃苦,农闲时就跟着盖屋班儿去挣钱。二哥也不闹了,似乎明白自己娶媳妇儿实在没希望了;退一步说,能给老栓娶个媳妇儿也是好的。为了省钱整天吃着咸菜,日子依然紧巴巴的。二哥离开父母好像突然长大了似的。

    老栓是卯足了劲儿想娶个媳妇儿。

    几年吃咸菜,攒了些钱就盖了个大瓦房,在胡同里是挺拔尖儿的。外面是蓝砖蓝瓦,里面依然是用土坯子,即使这样新屋也够气派的,亮堂。似乎也改变了老栓大半辈子灰头土脸的模样。因为瓦房高了,老栓似乎也能够伸着脖子顺着透口气儿了,屋顶不再碰头了。

    栽下梧桐树,不愁引不来金凤凰。老栓的瓦屋就是梧桐树,盖好不到一年就引来了老栓嫂这只金凤凰。

    老栓嫂是从山里来的。那年月,山里缺吃少穿的,但到了这儿就不一样了,虽不小康,但吃饭还是能吃饱的,再不济借点粮食也能挨过青黄不接。

    老栓有媳妇儿了!

    全村人都来看,这比过年都稀罕。都奔五的人了,终于熬到有媳妇儿了。大家把老栓的院子挤满了,家里比过年还热闹。院子外还有隔着矮墙头围着看的人。

    老栓嫂挺害羞的,围着条鲜红的围巾,穿着红底黄花小棉袄,嘴巴用围巾围起来。大伙儿只看到她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轻易不说话,对大伙儿总是翻白眼,有点儿显碍事的样子。偏偏邻居的大婶大妈热心地很,拉着手问长问短,尤其关心她的年龄。她怯怯地不说话。老栓就替她回答:二八了。笑得合不拢嘴。大家也都笑老栓:这不是老牛吃嫩草吗?可得娇养着点儿,明年可就能抱上大胖小子了……这话说到老栓心窝里了,笑得更合不拢嘴了。

    老栓嫂正式入驻堂屋,成了这家名副其实的女主人。头两天的羞怯似乎被一阵风给刮跑了,不再那么低着头坐着了,时间一长,就撒开腿跑起来了,不但在院子里跑,还在胡同里跑,而且还和二哥追着撵着打骂着跑。二哥在前面瘸着腿跑,她在后面拿着棍撵。老栓嫂走路总把腿抬得老高,大腿与地面儿几乎水平;抬低了好像怕被什么绊倒似的,引得一群小孩儿都来跟着跑,还学着她抬腿的样子,呱呱叫着笑着像一群追赶的鸭子。

    老栓嫂撵二哥满胡同跑,撵得累了就坐在胡同里的木头上歇会儿。二哥趁机也坐在木头的另一头喘口气儿。一个这头儿一个那头儿。坐一会儿老栓嫂好像想起什么,就问二哥喂鸡了没。二哥故意嘟囔“喂了”,说得含混不清。老栓嫂为了求证是不是真的,就会再问一句:喂得啥?二哥就会拖着长腔“嘟……”那腔调,听到的人都会被逗笑,老栓嫂明白喂的是麸,也就跟着笑了。

    夕阳快要落山了,老栓盖屋快下班了。老栓嫂就会催促二哥去做饭,两个人就又会开始讨价还价,叨腾谁做饭谁刷碗……费劲不小,可还是决定不了,就又石头剪刀布,来会也得几个回合。但每一次似乎都是二哥烧锅,老栓嫂炒菜。

    日子在磨牙逗闹中流逝了,家里的炊烟悠悠的升着,慢慢散开了……沾着女人气息的家更像家了,但老栓还是抱不上儿子。老栓嫂不是二八了,而是四十八了。老栓确实遗憾,但似乎也不太介意,每次赶会回来总会给老栓嫂捎零食,就是熟人给颗枣儿,老栓也会揣在怀里回来给媳妇儿,体贴一点儿不减。

    老栓嫂胃口好,吃什么都不腻,鸡下的蛋都吃了。有时候断了鸡蛋,就宰鸡。老栓不心疼,媳妇儿想吃就吃。但二哥心疼,院子里总叮叮咣咣的。但炖鸡的香味儿迟早还是会飘出来的,引得邻居家的狗在栅栏外徘徊,还有胡同的小孩儿,也都跑过来闻着香味流着口水。

    就那么一天,二哥竟然早上没起来,也悄悄地走了。二哥也就是一把骨头了,干瘪着。抬棺材的人都说抬着都没啥感觉,真轻。村里人说:又一个真罗汉。

    老栓嫂这次算是自由了,想花钱就花钱,没钱就卖东西,有啥卖啥,卖鸡卖狗卖羊羔,反正老栓也不管。老栓每天早出晚归去盖房,一般不在家,老栓嫂有一次卖羊羔,人家给了她一张一百元钱,她翻来覆去照着太阳仰着脸看,边看边问这是啥呀?怎么没见过?卖羊的一看就给她换了一张五十的,她特高兴:这个,见过。那人二话没说骑车走了。

    村里人都看不惯,觉得老栓惯媳妇儿,但老栓不计较亏了多少钱。

    老栓对媳妇儿也有不客气的时候。老栓嫂有个老乡也是从山里来的,男的,小个子。走路腿抬得也老高,跟老栓嫂一样,说话一股山里味儿。那人经常来,还经常趁老栓不在家的时候。风言风语在村里传开了。有那么一天,那人被提早下班的老栓逮了个正着,老栓发怒了,一脚把那人给踢跑了,还一拳打掉了老栓嫂的一颗门牙……从那以后,那人再也不敢来他家了。

    老栓和老栓嫂从此过上了平静的日子。

    那个院子,经常只听到老栓嫂一个人吵吵闹闹,老栓是不太说话的。

    夕阳西下,洒下一片金色,轻雾中炊烟袅袅升起。当米香味儿散开的时候,老栓嫂就会把鸡往圈里撵。这时老栓也下班回家了。老栓嫂会打好了洗脸水。站在旁边儿看老栓洗手洗脸,卸下一天的疲惫。然后端着饭碗到门口门外吃饭。他们常常在栅栏外一边蹲一个,把菜碗放在膝盖上,一手端着饭碗,另一只手拿着玉米馒头,也有极少时候是白面的,还拿着筷子。结结实实往后倚着后面半人高的土墙,一直慢慢的吃到深夜。

    胡同里黑洞洞的,他俩还这样蹲着。院子里也黑洞洞的,屋里也是如此,碰到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才会有些光亮。

    日子就这样如溪水一样缓缓地流着,也顺带流走了老栓的健康跟老栓嫂的山里味儿。不知从啥时候开始,老栓的腰直不起来了,头上浓浓的黑头发也变成了蓬乱的白发,如同经了霜的草,枯干而没有光泽。即使这样,老栓心里还有一个想法在跳跃着,那就是要个孩子。

    要孩子的想法如同当年想娶媳妇儿一样那样倔犟的纠缠着。那几年,要女孩儿容易,计划生育紧,很多想要男孩的偷生下来,一看是女孩儿就处理掉,有时只需给中间人点儿操心费即可;但是如果要男孩,那就很难,不仅要花大价钱,而且还不好找。老栓没那么多钱,就买了个女孩儿。

    女孩儿样子很一般,干瘦,皮肤也很黑,但老栓和老栓嫂却过上了从未有过的生活。女孩儿清脆的哭声穿过了这个曾经只有老栓嫂瓮声瓮气吵闹的院子,让人感到了明天不再单调,而是期盼一个全新的日子,有着清爽味道的小日子。虽然老栓和老栓嫂只能用粗糙的手抚摸女孩儿嫩嫩的小脸。

    老栓和老栓嫂带的孩子跟许多年轻的父母带的不一样,似乎没有小孩子的可爱劲儿;衣服也总是脏兮兮的,头发乱蓬蓬的,说话土气,不会撒娇,四五岁了还不会说话,八九岁了还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嘣;鼻涕却很自然地流着……同龄的孩子都嫌弃她,不和她玩。

    女孩儿上学了,老师也觉得她反应慢半拍儿,但这都不影响女孩长个儿。十二三岁,已经高高壮壮了,说话也开始粗声大气,没有女孩的一点儿痕迹。女孩儿不喜欢上学,认识的自己的名字就比爹娘都强多了,成了家里的文化人。不上学也罢,早早辍学回家了,在家里成了顶呱呱的劳力了。那时候,老栓和老栓嫂也都弯腰驼背了。

    老栓成了古稀的老人,老栓嫂腿也变得更罗圈了。女孩儿十六岁就有媒人登门提亲了。彩礼送的不少,等到春节就顺溜地嫁出去了。每逢过节提着大兜小兜带着丈夫孩子回娘家。

    老栓劳碌了一辈子,终于可以闲下来了。常在村头晒太阳,更多的是在等女孩儿。满脸的皱纹,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明白,迎着落日的余晖金灿灿的。

    老栓嫂做好了饭,就会来叫老栓回家吃饭。仰着皱的核桃皮一样的脸,对老栓满是敬仰,像望着守护神,脸上满溢着依恋和安全……

    胡同里有路灯了,家里也有电灯了。老栓节俭,不用太大瓦数的,就这都比油灯亮得没法说了。晚饭他俩依然陪着胡同,还有高挑着的路灯,等夜深人静了才端着饭碗回家睡觉……天微亮,鸡才叫,老栓家的篱笆门就嘎吱嘎吱响了,在清凉的晨光里,老栓已经走出家门,开始享受这清爽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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