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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寒风刺骨的冬日早晨跑去乌村玩貌似有点傻。难得见到几个人几乎都是穿着藏青色羽绒服的工作人员。
空旷田野上北风到处呼呼地叫,把看上去很灿烂的阳光都叫得有点乏力了。
我妈长凤不停地吐槽“这么冷的天谁跑这儿玩啊”。我让她用围巾把头包起来她又不肯。我说你看那边的油菜青菜长得多好啊。她说自己当了一辈子农民才懒得看这些。
我紧紧拽着长凤的手尽量找既能晒到太阳又背风的地方走,一边继续指给她看这看那,跟她说既然来了咱们还是到处看看呗。
虽然长凤脸上很勉强的样子,但并不妨碍我们不断因为看到共同熟悉的事物一起感慨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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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那一垄垄的油菜吧。
那些一株株单独栽种已经成活的油菜秧在冬日暖阳下闪着光芒。它们对如此寒冷的大风好像完全无感。大概因为它们无比地贴近大地吧。
长凤对如何栽种油菜如数家珍:耕地,砌垄,挖坑,把培育好的油菜秧从地里拔出,一个坑里放入一株或两株秧后手动培土……
至于来年春天油菜花开怎样绚烂以及初夏时收割油菜如何辛苦我也清楚得很,尤其油菜籽成熟时地里一不小心就会遇到蛇,我因此总是提心吊担。
我们说起如今城市公园或乡村景观道路旁经常见到满天星法栽种(油菜籽抛撒在地里长出秧苗后直接密密生长,不再另行挖坑移栽)的油菜。春天里这些油菜开了花总会比吸引很多人驻足观赏,只是它们长不出足够壮硕的油菜籽——当然这些油菜本来就不是为收获菜籽而栽。
长凤和我都觉得,这些仅为赏花而随意栽种的油菜其实算不上真正的油菜,我俩对它们毫无兴趣。
一垄垄的油菜3
河那边坡地上有高高的稻草垛,为田野增加了肃穆寂寥的冬季况味。
我问长凤,为什么以前我们村里很少堆稻草垛呢?长凤说,堆稻草垛是因为稻草太多没处可放,我们山里田少,那一丁点稻草晒干后在猪圈里搭个架子就堆下了。
早年稻草的主要用途是垫猪圈(更早年品相好的稻草还要铺在床上当垫被)。那时基本每户人家都养好几头猪,稻草消耗量很大。秋天存贮的稻草最多一个冬天就用光了,开春后各家的小孩子都得出去割杂草了。
我记得小时候总是为去哪里找杂草犯愁,因为割的人实在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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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一个基本保持原貌的村庄。
一幢幢黑瓦白墙看上去旧旧的二层小楼,木框的玻璃窗,长长的走廊式阳台,阳台外立面镶嵌着已不太看得出颜色的碎玻璃,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新建民居的常见风格。
长凤说,这不跟我们家房子一样嘛。
是啊,我们家的房子,在我16岁那年春天新建的三间两层的砖瓦房。
我至今清晰记得父母兄姐为建房所付出的艰辛,记得刚搬进新房时的欢喜,记得它的每一扇门窗,记得里面的家具,记得家人在里面说话走动做事的场景……
“我们家的房子”在现实层面属于别人已近二十年,但在内心我从来都没有失去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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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四周都是菜地。
一眼就看到那片萝卜地。绿面红茎的萝卜菜叶已快冻蔫,小半截露出地面的红通通萝卜让我想起莫言的小说名《透明的红萝卜》。
我说这些萝卜长得真好啊。长凤说可惜都没法吃了,天气这么冷,肯定冻成空心了。
之前听工作人员说这里的菜地都专门请了当地农民来打理,不知为何这些萝卜没及时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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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卜菜地旁边还有大片的包菜、甘蓝,都长得郁郁葱葱,我却被地里以及田埂上的各种野草所吸引。
披着一层薄薄绒毛的棉花草 ,一朵朵长得又嫩又肥,是猪最爱吃的。我很想把它们掘了放入假想的篮中,就好像家里还有猪圈还养着一两头猪。
车前,山野里随处可见的一款草,不知为何我们那叫它蛤蟆草。蛤蟆草不是猪草是药草,我小时候一见到就会掘回家,晒干积起来卖给村供销社换零钱。
还有我和长凤至今还常去挑了当菜吃的马兰头,早年割猪草时把叶子摘了放嘴里嚼嚼解渴的酸咪草,以及猪爱吃的鸡肠草,等等,每一样在我眼里都是珍宝。
我蹲在地里一一为它们留下“冬日靓照”。
长凤说你咋这么喜欢这些草啊,小时候还没掘够啊。
我笑笑不说话,心里想着这辈子我都掘不够看不够呢,就好像永远看不够故乡的山野。
棉花草↑↑↑ 车前(蛤蟆草)↑↑↑ 这些马兰头有点老了↑↑↑ 可以嚼了解渴的酸咪草↑↑↑7
再说说那些冰吧。气象预报今天零下四度,油菜田和菜地的垄沟里都结了白色的冰。
我想像把脚踩到那些白冰上听冰块破碎的声音。这是我儿时在冬天经常干的事。
那时田地垄沟还有公路上的凹坑里冬天都可见这样的白冰。上学路上或在田野割草不时制造些碎冰的声音是很快乐的事。
旁边的池塘里有薄薄的浮冰,这些自然踩不得。
我记得小时候如果看到哪处水域里结了厚冰,我们(几乎村里所有孩子)总会想法敲下一大块,找一个稻草杆之类做成小吹管对着冰吹出一个孔,再用稻草从孔里穿过打个结拎手里走在路上晃来晃去。
现在想来用这样子拎着冰晃荡其实一点也不好玩,可那时候我们却乐此不疲。
长凤说起我家老房子屋檐下冬天总会挂长长一排高低错落的冰柱子。她说很久没有见过那样的冰柱子了,现在冬天也不像以前那么冷了。
以前冬天真的好冷啊,以前我家的老房子还到处漏风,可长凤和我却都忍不住怀念从前。
从前到底好在哪呢?在我大概因为那时我还是个孩子,还不曾识得岁月易逝的亘古哀愁,而我的父母兄姐都还那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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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油菜地旁看到一片茅草。这些既不能当猪草又不能当菜或入药的貌似无用且不起眼之物,到春天将会成为田野里一道独特风景,不光草叶欣欣,还会长出如针般的细长花苞(《本草图经》里写其“春生芽,遍地如针”),我们叫它茅草芯或茅中。
茅草芯里面有一缕纤细鲜嫩的乳白花穗,咬上去清香可口,是我们这些孩子春天最主要的零食。
我最早吃的茅草芯是长凤去田地干活顺便拔了带回家的,等我稍微大一点就会自己拔了。我常把许多茅草芯里的花穗积一起揉搓成一个小饼嚼着吃。这比单株细小花穗吃起来更酣畅有味,甚至有一种大块朵颐的感觉。
回忆童年吃茅草芯的滋味和快乐,或与明朝高濂在《湖心亭采莼》中写吃莼与野菱的感受相似——“余每采莼剥菱,作野人芹荐,此诚金波玉液、青精碧荻之味,岂与世之羔烹兔炙较椒馨哉……若饱彼膏腴者,应笑我辈寒淡。”
春生芽,遍地如针,唤作茅草芯或茅中↑↑↑9
乌村其实也不全是原生态的村庄和田野,还有一些特别设计的景观,一些田园风格的新建筑。
紧挨最主要村道的一些屋子前用竹架竹匾木架等晾晒着玉米、辣椒、芥菜、缸豆、大豆、香肠等,还有随意摆放的石磨、石凳,大概会勾起许多人的乡愁。
道路旁边指示牌上标着还有桃园、酒巷、垂钓区、集市等,因为季节不对或长凤没兴趣,所以都略过没去。村口用长木柱高高挂着“村委会”牌子的木结构屋子实际是游客服务中心。
村委会里有专门房间摆放着许多老式家具,如木脚盆、木箱子、挑水桶、马桶、竹簸箕、竹饭篮等,都是我和长凤熟识之物。
有一个漆成红色的竹编针线篮尤其让长凤感慨良多。她曾有一个颜色式样都非常相似的针线篮,用了几十年,是她的嫁妆,可惜后来在屡次辗转搬家中遗失。
其实长凤遗失的又何止一个针线篮,她在八十几年艰辛坎坷的人生途中,一路行走一路失去,从某种角度如今手中所握已所剩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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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道路旁种着大片红辣椒和已经枯萎的向日葵。一些小院和菜地围着密密的竹篱笆。一堵泥墙上覆盖着厚厚的枯草。
一只狸花猫蹲在路边草丛上晒太阳。我从口袋里摸出饼干想要喂它,在我蹲下身“喵喵”唤它并伸出手时它起身走了。
小猫走开显然并非因为害怕而只是懒得理我,因为它走了没几步又在阳光下闭目养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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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我们去一个叫“知青年代”的餐馆用餐。餐馆开在一个黑瓦白墙木门窗木檐廊的矮房里。相邻有一座门大屋高墙面斑驳的旧宅,上面写着“大礼堂”三字。
我和长凤走进餐馆,里面除了我俩没有其他游客。我们选了能晒到太阳的的窗边位置坐下,用印着怀旧图案和文字的搪瓷茶缸喝了刚刚倒好的热茶,顿觉浑身暖和起来。
餐具也是搪瓷质地和怀旧风格。米饭香糯可口,煎土鸡蛋、韭菜炒熏肉和清炖猪蹄里有十足的乡土风味。
我问长凤菜味道咋样(其实这些也都是她的拿手菜),她笑着点了点头,说主要还是东西好,所以怎么烧都会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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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知青年代”出来,看正午的阳光把树影投射在地面和高高矮矮的墙上。耳畔有时急时缓的呜呜风声。视野所及不见一人。一时竟有不知今日何日之感。仿佛听到时光寂静流淌的足音。
电话约了游览车踏上返程。临走请服务员帮我俩在村委会、晒着杂粮的小院等处拍了好些合照。照片里我和长凤冻得红红的脸颊上笑容温煦,身后的黑瓦土墙宛若故乡。
附记:癸卯年冬,我陪长凤在乌镇小住,期间去乌村晃悠半日,在各种熟识景物中经历一波回忆杀,林林种种,记录于斯。
作者简介:九月漫漫,又名九月,70后女子。
个人公众号:九月山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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