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裴多菲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莫名的,想起了尼罗河的偈语。
离开的日子终于来临。一年多的新西兰打工旅行已经结束。我即将从奥克兰出发,经香港中转飞往荷兰阿姆斯特丹,开始欧洲之旅,一个月后再回国。对这一切,我有点懵。
临走前夕,我约了Lily、Terri一起去了佛光山。
奥克兰(新西兰最大城市)的这座寺庙,建于2007年,始于台湾星云法师。据说,十几年前他应邀来新西兰,看到这片灵秀之地,发愿将“人间佛教”带到这片净土。
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是春天。白昼开始变长,阳光更加和暖。寺庙里的樱花还没开,但蓄积了一冬的花意,也是迫不及待了。庙门口的大幅海报上,白色花枝横斜,花雨飞落乌檐。半个月后正是樱花节,可惜我看不到了。
在庙里简单用了斋饭,我们便随意地走在青灰琉璃瓦、藏红石柱下。庙里没有多少游人,三三两两的,倒是衬得庙宇更加恢宏,庭院更加空旷。身旁的白色墙面写了不少佛言偈语,“有您真好”,“一即一切”。情不自禁默念,体味这些简洁的字句。
我不是佛教徒,但家人算是。每逢初一十五,外婆、母亲便会去庙里上香、祈愿或还愿。我知道,那些愿望大部分跟我有关。求佛祖保佑我考上一所好大学、找个稳定的好工作或是嫁个老实的好丈夫。都是些“为我好”的朴素愿望,可惜我拂了她们的好意。
在家人眼里,我就是个不听话的女儿,一头叛逆的黑羊。曾经一路顺风顺水念到研究生,毕业后进入家乡的体制内工作,身边还有若干追求者。这样的生活还觉得不满足,还要闹着辞职去新西兰,那肯定是我自己作死作活。
可是这样的“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想起一个女友在微信里跟我说,她已经30却还没结婚,对父母身怀愧疚。因为没能把自己嫁掉,她的家人脸上无光,母亲甚至长期失眠得了抑郁症。看着母亲日渐老去的脸,她感到一种不忍心。算了,那就随便找个人嫁了吧,无奈地举起了白旗。
她是个听话的女儿,如果这能取悦父母,令母亲睡个好觉,自己又算什么呢。想走走不了,要留留不下,哪怕半夜在梦中哭醒,明早醒来还是继续现在的生活。也许多说几遍,“父母身边、工作稳定、丈夫在旁,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也就真的满足了吧。
又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来访者。他说,从小就被母亲逼着学钢琴,为了中考可以加分。从记事开始,生活中就只有上学、回家和练琴。他不想让母亲失望,放弃了其他同学都有的空闲时间拼命练琴,也慢慢喜欢上钢琴。
但是突然有一天,母亲不准他再练了,因为钢琴特长的加分给取消了。既然练琴无用,那就必须停止,以后全身心念书。那是一种怎样的无奈,这些年唯一陪他的,也就只有钢琴了,连他的梦想都是以后考音乐学院。但是,要听母亲的话啊,她为我付出这么多……
都是些身边的故事,没什么新意。但此刻想起来,却感到一股真实的残忍。在外人眼里,他们听话,孝顺,感念父母的付出,可只有我知道,她们心里是有多么的不甘。
这个难题如果放在知乎,总会有智慧的人出来劝,“这么不开心,为什么不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呢,他们最后会理解的。”
可是当事人最后还是摇摇头,“不行的”。
他们也不明白,虽然心里也想按自己的节奏结婚生子,想要追求内心的兴趣学钢琴,但不知为什么,父母一反对,自己就像戴上金箍的孙悟空,被母亲额头的皱纹、这些年的牺牲、孝顺的咒语给收服了。
这种奇怪的现象,就是武志红在《巨婴国》里说的,共生即绞杀。
心理学家玛格丽特·马勒发现,6个月前的婴儿觉得与母亲共用一个身体和心灵,不分你我,不分彼此,是母婴共同体。6个月以后,发展顺利的话,婴儿与母亲就会在心理上逐渐分离,慢慢成长为一个独立的个体。
但很多时候,我们的心理发展遇到一些阻碍,让身体长成了成年人,心灵却仍处于6个月前的共生状态。这种状态,就像在你驾驶的命运车辆里,同时有两个人在争夺方向盘。争夺的那个人与自己血脉相连,你很容易就让自己的方向盘被对方夺走。
可我不愿如此。再怎么艰难,也绝不交出我命运的方向盘。
此刻,眼前是一座庄严的金色佛像,慈眉善目,拈花微笑。别人都说,佛接纳所有的苦楚,恩赐所有的愿望。于是,我跪在佛前,闭上双眼,虔诚祈祷。
“慈悲的佛祖,我的父母为我许的愿,您听到了。我为我自己许的愿,您是不是也听到了呢?无论前路是什么,请赐我勇气与智慧去面对。”
睁开双眼,起身在佛前抽签。签文上只有两个字:忍耐。忍字头上一把刀,前路会有多痛,我不知道。
记起前年在武汉参加舞动心理治疗工作坊,我对荷兰舞动治疗师Zvika说,“只有闭上眼睛,我才能自由舞动,才能把自己的情绪感受用舞蹈表达出来,如果睁开眼看到旁人就会受到干扰”。老师回答,“我看到你的身体里长着一根脐带,它还没有被剪断。”
身体的舞蹈表达着心灵的秘密,我的心理还与那个给我生命的胎盘脐带相连。但是做一个提线木偶,被另一个人牵制行动,绝非我们所要。作为一个成年人,拿起心灵的剪刀,剪断那根共生的脐带,便是唯一的选择。
一年前出发时,我对自己说,向外探索世界,向内探索心灵。但心灵的探索与成长,其实不比单枪匹马闯世界容易。事实上,它是艰涩而长远的。
心理学领域的共识,人格是在早年形成。当一个人的人格河流在河床上流淌了几十年,要去改变这个流向,必须要有改变命运的勇气、忍耐痛苦的毅力和坚定的信念。
这一场间隔年,是我改变河床流向的开始,是我拿起剪刀剪断共生脐带的开始。我离开故土,独自跨越半个地球,在这个陌生国家生活了一年多。凭借在此获得的与过往人生完全不同的体验,凭借在此披荆斩棘激发的勇气与力量,我会继续朝着这个方向走下去。
当新西兰航空载着我起飞的那一瞬间,我的心在黑夜里流泪。黑夜有多长,忍耐就有多长,可是我还是在等待。“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做自己世界的国王,为自己的人生而活,为了换取这种自由,哪怕经历再长的灵魂黑夜,我也愿意。
想起那一天,我和Lily在Kaiti Hill等待这个地球最早的日出。我们听了一夜的海潮声,日出并没有在预定的时间出现。厚厚的云层覆盖着天际,迟迟看不到晨曦。我想过放弃,可是转身时Lily对我说,“你不再坚持一下吗?”
最后,太阳从云层里穿透出来,在那最明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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