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有爱人,请带她去榜罗镇走一走,去看那里的罗帕、同心锁、相思豆,去听那里的老人讲一段夫妻诗人的传奇。
️文/闻人歌
这是一千八百年以前的一段韵事。
那时的东汉,皇帝年幼,外戚专政。庙堂之上动荡不安,而缥缈宁静的江湖却孕育出了秦、徐两家,皆是名门望族。
秦姓的人家生有一子,名为秦嘉。他自幼饱读诗书,偏爱一袭儒袍。上街时喜欢手执一把折扇,遇到玲珑之物,他能吟诗赞叹,愉悦乡野百姓之耳。在家念书时,他倚在窗前手捧书卷,偶尔轻斜过来的侧脸,不知红了多少侍女丫鬟的脸。
这样才华横溢的秦嘉,爱慕着徐家小女徐淑。他们青梅竹马,从小就一起读书,一起长大。秦嘉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看着看着,那个人便入了你的眼;看着看着,那个人就在你的心上,挥之不去,能为她万劫不复。
这样的喜欢,徐淑对秦嘉亦是如此。情到深处,恨不得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等到了娶妻的年纪,秦嘉一身锦衣,提着聘礼上徐家提亲。秦、徐两家本就门当户对,又是这样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有谁会不喜欢?
花烛夜,秦嘉挑开娇妻的红头盖。四目对视,凤冠下的女子先红了脸,他温柔一笑。绵绵无尽的情话在长夜里蜜里调油。
婚后,秦嘉与妻恩爱无比。他本在郡上任职,却是顾家的好郎君。归家后,他能陪着妻子温酒煮茶,赏月听雪;亦能帮忙打理家务,享扫尘之乐。左邻右舍称赞他,是公正无私的秦大人,也是徐淑温柔深情的秦郎。
有年初冬,徐淑染上了风寒,久卧病榻不起。秦嘉急得彻夜守候,亲自煎药一口一口地喂给她喝。徐淑看着丈夫逐渐瘦下去的脸,为她抛却的成堆的公文,眼泪涌上眼眶。她红着眼劝他不必为自己太过操心。秦嘉看着一脸病容的妻子轻声应着,可晚上还是端着药,衣不解带,尽心侍奉。
这样的秦嘉,徐淑不忍心拒绝,只能逃避。
她趁着秦嘉白日里在郡上任职,留下一纸书信,回了娘家养病。纵然心里有万分不舍,可她怕自己耽误了秦嘉,更怕自己的病传染给了秦嘉。
当秦嘉匆忙赶回家中时,人去楼已空,独留桌上的书信。他见妻在信上说,此次回娘家养病,即使君心切,也不可前来探望;怕风寒传染,即使前来探望,也不会相见,还望君保重身体,以公事为重。秦嘉抵额靠在门上,险些落下泪来。傻丫头,夫妻间,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秦嘉爱妻,更尊重妻的意愿。他不去探望徐淑,却每天坚持给她写信,告诉她心中的思念。一日日,他等着妻子的信鸽,借那一张薄薄的纸慰藉分离之苦。
秦嘉写信说,院里的腊梅开了,可今年却无人陪他一起赏梅喝茶。徐淑看着信上他如同稚童般嗔怪的语气不禁笑出了声,她提笔写道,等到来年开春她病好后,就回来陪他去梅山看春梅。那时白梅如玉,红梅似血,岂不更赏心悦目?秦嘉展信后大喜,这似小孩般的一怪一惊一喜一笑,也只有他的妻子能给他。
然而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秦嘉还没等到徐淑的再次来信,有人打马自京城而来。那人道,秦嘉被任命赴京出差。这样的机会哪是人人都有,秦府上下为他们的秦大人道喜。可他知道赴京意味着什么,升官发财不是他的夙愿,赴京意味着要离开故乡,还有他……心爱的妻。
那晚,秦嘉快马赶去徐府。徐府早得知了他将要赴京的消息,热热闹闹地出来迎接这位前途无量的姑爷。可秦嘉急红了眼,礼节都来不及顾上,抓住家丁就问“夫人在哪”。
等他急匆匆赶到徐淑的闺房,迎面是一道紧闭的木门。他拍门唤着妻的闺名,可门不开,房里凄凄地传来心上人的声音,“秦郎,我知道你心切,我又何尝不是呢?你即将赴京,若这时染上风寒就不好了。待我的身子调养好了,我便去京城寻你。那时我与秦郎就可以团聚了。”
秦嘉听着妻的声音心里发涩,他抚摸着门上的雕花,颓然地坐在地上,掩面长叹道:“淑儿啊……”我固执的丫头,我该拿你怎么办?
一扇门,隔开了两个人。门外的他垂头低眉吟诵,饭不能食,夜不能眠,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门内的妻怆然泪下絮语,恨自己没有羽翼而相随,长吟兮永叹,泪下兮沾衣。
京城到故乡有多远,一千多里地,跨过高山,越过河谷,思念辗转于白天黑夜。从前的一封信,不过是短短两三日,就到了对方手里。而现在的鸿书,追随商队车马,飘零于各个驿站,到长安,或到故乡,已过了数月时光。你告诉我,这绢帛如何能载下绵绵情意?
到京城的第三个月,秦嘉被封了黄门郎,自此留在京城,达官显贵。那晚他坐在院子里独酌,日子明明已经到了立夏,可他仍觉得萧瑟无比。秦嘉在思妻。他的目光如水,端起酒杯想邀月同饮,手朝西边那里是故乡。
此去经年,不知何日才能与你共饮一壶酒?一刹那,秦嘉双眼迷离思绪万分。可酒杯送到嘴边,他却开始连连咳嗽,双手忍不住地颤抖。
“少爷,夜深露重,还是早些休息的好。”老仆见他咳嗽不止,为他披上了薄衫,“要不要叫大夫过来瞧瞧?”
秦嘉摆手拒绝。老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低声叹了口气。
两月后,秦嘉收到了徐淑的来信。在书房昏黄的烛火下,他展信而读,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月未见的笑颜。
因为徐淑写道,她的身子已经养好了,下个月就来京城寻她的秦郎。
“老秦,夫人下个月就要来京城了。” 喜色跃上眉梢,他激动得不敢确信。
“如此少爷可以摆脱相思之苦了……”眉眼带笑的老仆还未说完,就见他那年轻的少爷突然闭目面露痛苦之色,又止不住地咳嗽。
“少爷!”老仆急忙为他捋背,神色忧心。
噗——猛烈的咳嗽后,秦嘉呕出一口血,“没事。”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唇色发白。口里吐出的血顺着衣角滴落在他手中的书信上,一滴,两滴,三滴。
是何日起变得厌食消瘦?是何日起在深夜里辗转反侧?又是何日起开始不断咳嗽呕血?秦嘉知道,老仆也知道。
繁华京城是非纷扰,相思的煎熬他得忍,更要抵御同行的阴谋和算计。秦嘉是生性洒脱之人,如此的束缚,艰难得让他寸步难行。他习惯在深夜里喝得大醉,酒和苦闷慢慢地化为了折磨他的病痛。自此,秦嘉的身体每况愈下。
这一年的深夏,传说迎来了百年间最热的三伏天。可秦嘉躺在病榻上,周身如冰窖般寒冷。他突然想起以前在故乡的时候,他和徐淑约定,待她病好后就去赏春梅。如今春梅早落了,夏莲也快谢了,他想带她去看秋菊和腊梅,可是……他的手里握着那些书信,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伸了起来。他呀……怕是等不到了……
淑儿,此番离去,不知何日鸿书入梦而来?你可怪我?
手缓缓下垂,那些书信落了一地,露出了饱含思念的娟秀小字,而远在京城里的那份痴缠终碎成了风和雨。
第七个月,秦嘉病死在异乡。这位年轻有为却病怏怏的秦大人终是去了,下人们深感惋惜,只有那位跟了他一辈子的老仆悲痛至极。还有哀恸的是他在故乡的妻子徐淑,青史上写道,秦嘉死后,兄长逼徐淑改嫁,她“毁形不嫁,哀恸伤生”,最后也随着秦嘉西去。这样的忠烈,不知在天之灵的秦嘉是欢喜还是痛心?
秦嘉在这一生,是美玉无瑕气度风华的镜上花,也是高风亮节风流洒脱的月中仙。他今生的传奇和憾事如风,游荡在榜罗镇上。那里的人期待在寒雪初融的早春里,一个穿着青衫的儒雅男子携着他的妻,踏过青石桥,去看枝头的那一抹红梅。
难怪有人在风里唱到,可人夫婿是秦嘉,风也怜他,月也怜他。
本文曾发表于《恋恋中国风》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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