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焱公子
“你们以为我作茧自缚、身陷囹圄?事实上,我无时无刻不在享受自由,我的世界无比宽广。我知道你们爱我,但我还是想做回自己。我爱念雪。”
这是我在人生某个最艰难的时刻,在日记本上写下的一段话。在我出现混乱时,它能坚定我的内心,让我相信,我始终是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人。
1
我是一个网络小说写手,我有很强的脑补能力。我热衷于创造属于自己的瑰丽世界,那让我始终充满面对现实生活的勇气。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
清晨,和熙的阳光透过落地窗铺洒在我的床沿。我从一个美妙的梦中醒来,看见念雪躺在我身侧,面朝着我。
她身穿水蓝色棉质睡袍,仪容如仙子般美好,安静又温柔地凝视着我。见我醒来,她嘴角微微上翘,凑上来在我脸颊亲了一口,柔声道,早安,我的少年。
若是在晚间,她会换成黑色吊带或者丝质薄纱内衣,猫一样钻入我怀里,在我耳边边呵气边挑逗道,需要灵感么,我的大作家?
床头灯总是不关的,念雪会事先将之调成适宜的亮度,这能让我看清她妩媚的样子。她知道我喜欢看她妩媚的样子。我总是轻易就会被她点燃。
每次进入她时,我总像进入了一片全新的异域空间。这空间风光旖旎,摄人心魄。我总是既想匆忙前行,领略更多前方景象,又贪恋眼前所见,流连忘返。我们每次都会持续很长时间。这过程令我的身体与灵魂都前所未有的充盈。这充盈既带来肉体上美妙的快感,又让我脑中流淌出无尽的灵感。
我会在次日将之淬炼成文字,售卖给我的专栏编辑,赖以为生。
2
曾经的我,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上班族。半年前,我又一次丢了工作——这是我大学毕业两年以来第三次丢工作。正所谓祸不单行,与此同时,我也又一次丢了女朋友,同样是第三次。她在我被公司开除的前夜对我说,咱们分手吧,和你在一起,我感觉既无趣又看不到希望。
我承认,这中间一定有我自己的问题,我决定给自己一些时间调整。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究竟适合干什么。
我翻着旧书,想起曾经有过的文学梦——初中时,我的作文甚至还获过奖呢。现在,反正已经到谷底了,我决定索性给自己一个机会——万一我真的有这天赋,一不小心就红了呢?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多么明智的决定!
我开始基于自己的既往经历撰写故事,并将之发布在网上。一开始并没有什么人看,即便渐渐地有了几个零星的过客,也多半是不疼不痒地评论些不相干的话,甚至不乏恶意地嘲讽我那近乎小白的职场和情感经历。所幸,并没过多长时间,我便遇到了那个独特的女孩。
她会在我的每篇文章下点赞、给我打赏,每次都是第一个发表评论。她说得最多的一句是,你一定有颗纯净得如同孩童般的心,才可能写出如此干净温暖的文字。请务必保持下去,你定会写出更棒的作品。我,也会始终做你的第一个读者的。
没有人知道,这个女孩的适时出现和她所说的话带给了我多大的激励和鼓舞。她令我一扫晦暗的心情,并暗暗对自己说,即便只剩下这一个读者,我也要为她坚持写下去。
我把自己的生活进行了最大程度的精简,每天除了必要的吃饭睡觉,就是看书写字。我的粉丝渐渐多了起来,那个女孩还主动帮我组建了粉丝群,不遗余力地推广我的作品,扩充我的影响力。三个月后,在她的帮助下,我顺利和那个平台签了约,成为了他们的专栏作者。平台单独帮我开辟了专栏,我的每篇文章,从此都可以稳定地获得稿酬。
但签约并不是我最大的惊喜,最大的惊喜源于我先前与她的约定:她曾答应我,只要我签约成功,便从线上走出来,在现实中与我相会。
我们如约相见了,就在签约成功的当晚。原来,她竟与我身处同一城市。她从没给我发过照片,但碰面的第一瞬我便认出了她——她的一切完全符合我想象:长直发,大眼,淡妆,精致面庞,温婉又俏皮的模样。
她也同时认出了我。她的嘴角浮起优雅的曲线,眼眸中闪现出温暖晶莹的光,宛如幽潭中倒映的星辰。只是刹那,我便已深陷其间。
我得知了她的真名,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她说,她叫白念雪。
那一晚,她成了我的女朋友。
3
我打算为念雪写一本书——认识她后,我的灵感几乎都来自于她,我理应要这么做。甚至我已打算好,书中女主角的名字,就叫做白念雪。
念雪抿着嘴笑,神态温柔地看着我,眼神令人沉醉。
我便真的动笔写了。
因为既要写书,又要满足平台专栏更新,还要跟粉丝互动,我的时间变得更紧,作息愈加不规律。可我每天被爱情与梦想滋养,始终乐此不疲,精神头甚至比先前好得多。
我和父母平均三天会通一次电话,大概一个月会去他们那儿一次。在最近一次通话中,我妈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变化,她问我,孩子,你老实告诉妈妈,是不是交了新的女朋友?
我高兴地说,是啊,我和她非常合拍,我们俩相见恨晚。我认定她了。
我妈喜滋滋地说,那我和你爸要赶紧来看看,要么你带她来家里?就这两天吧?
我说,好啊,还是你们来我这儿吧。我怕她害羞。
于是我和我妈约好,她和我爸第二天过来看我们。
我隐瞒了念雪早就和我同居了一段时间的事实。毕竟我爸妈都是非常传统的人,而念雪也并不想让他们误以为,她是太过开放的女孩子。
但第二天他们在路上时,念雪忽然对我说,她有急事要出去一趟。
这让我略微皱眉,却又无法拒绝。念雪千好万好,唯有一点,便是经常会不说缘由地出门。我曾问过她几次,她只笑说,你该知道我去哪儿。乖乖写你的书,乖乖等着我。
我后来也就不问了,毕竟两个人相处,互相留些空间也是应该的。何况她每次出去,短则一两个小时,多则半天,她必然也就回来了——她答应过,每个晚上,都要当面和我说晚安。
我父母下午三点多就到了,带了一大兜子鸡鸭鱼肉。我将他们迎进屋,有些尴尬地说,念雪临时有急事出去了。
出去了?我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捕捉到了我最后说漏嘴的几个字。你俩,已经住一起了?
哦没有没有,我是说,她刚才来了,但是临时接了个电话又走了。我连忙说。
我妈四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道,那就对了。你看看你这猪窝,衣服垃圾到处都是!我说傻儿子,人家姑娘来,你怎么也不收拾收拾呀!要是她和你住在一起也这样,啧啧,妈妈可就要持保留意见了。
我妈说归说,还是立即和我爸行动起来,花了两个小时帮我大扫除,又亲自下厨烧菜做饭。
菜快做好时,我爸催促我给念雪再打个电话,看看她何时能办完事回来。我妈善解人意地表示理解,说人肯定有正事在忙别打扰。我就没给她去电话。
那顿丰盛的晚餐我们一家三口吃了很久。我爸破天荒地开了一瓶酒和我对喝,我妈一直在询问有过我和念雪相处的细节,边问边笑边频频点头。他们两人的脸上都浮现着久违的欣慰与亢奋,自我半年前失业失恋在家至今,我几乎就再没见过。
我妈看着我和我爸喝酒,眼睛闪闪发光。她说儿子啊,妈妈很久没看见你脸上这么神采飞扬的样子了,一定是那姑娘改变了你,她是个好姑娘呀!妈妈要好好谢谢她,妈妈全力支持你把她娶回家!
4
念雪当天很晚才回来,我有些不高兴。但当她微笑着上前,温柔又炽烈地亲吻我的脸颊时,我很快便原谅了她。
我对她说,周末一起去我父母家吧,他们想见见你。她稍微犹豫了片刻,点头说好。
念雪的乖巧令我欣喜,我紧紧抱着她,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尽管我们几乎每晚都做,对我来说,她的身体还是始终充满着新鲜又无尽的诱惑。她第一时间感应到了我的身体变化,一边热烈地响应着,一边在我耳旁娇媚地道,我的大作家,又缺灵感了么?
日子就在每一个甜蜜的早安和每一个迷醉的晚安中快速划过,转眼就到了周末。
我妈老早就打电话过来催促。念雪特别换上了那条我刚给她买的红色长裙。我们说好先一起去商场给爸妈带个礼物,然后就去他们家。
我们收拾妥当,兴冲冲地出门,念雪温柔地挽着我,一袭长裙在风中摇曳。行人纷纷侧目,眼中满是羡慕和嫉妒,这让我感觉十分良好。可到了商场门口,她的手机忽然响了,她接了起来,脸上很快变了颜色,歉意地对我说有急事需要处理,暂时去不了我爸妈那儿了。
看我一脸懵地站在原地,她上前碰了碰我的嘴,说让我自己先买个礼物,并代为向我父母问好赔罪,便行色匆匆地走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终究没发脾气,我想我能理解她。若非当真有紧急之事,我的念雪一定不会这样。
我只得随意买了些保健品,一个人去到了父母家。我对他们说,念雪临时有事来不了了,这是她让我给二老带的礼物。
我的父母面面相觑,我爸更是立即皱起了眉头,连声道,这姑娘到底什么意思?说好来的,怎么又有事?她是不是不愿见我们,故意找的借口?
我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是真的临时又有事,赶巧了。
我妈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瞧着我,像是在探寻我是否骗了她——我不是个擅长撒谎的孩子,从小到大,我对她撒谎就从没成功过。她打量了我半晌,依然没说什么,转身回厨房准备饭菜去了。
这顿饭不似上回,气氛略微有些沉闷。我妈不断地往我碗里夹菜,我闷着头吃;我爸一个人喝着他的泡酒,也不说给我来一杯。大半杯酒下肚时,我爸忽然抬起头,瓮声瓮气地对我说,儿子,你这女朋友有点太自我了,你以后日子怕是不好过。
念雪才不自我呢,我第一时间抢白道,爸,您别误会,她对我好着呢。又理解我,又支持我,也几乎百依百顺,她今天是真的有事儿啊。
我妈见我爸似乎要发火,连忙打圆场道,干嘛呢老头,吃饭呢!哎哎我说儿子,你手机里有没有念雪的照片啊,给爸妈看看呀?
我一听来了精神,立刻摸出手机打开了相册。
当然有啦,妈,您看,这就是她的照片,我亲自给她拍的呢。
我点出念雪的照片,将手机递了过去。屏幕上的她身着一身职业套裙,长发披肩,面容精致,既干练又妩媚,这是我自己最满意的一张照片了。
嚯,老头快看看,这姑娘长得真俊俏呢!
我妈的嘴立即咧开了花,我爸原本阴郁的脸一见到念雪照片也迅速亮了起来,很快砸着嘴道,咦,这姑娘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像是……像是某个演电影的?
哎呀,这说明咱儿子有眼光,这姑娘有明星相啊!我妈高兴地打断了我爸,来来来,吃菜吃菜!
5
时间又过去了一周,写给念雪的书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一。
书中她的人设完全匹配现实中的她。有时写到动情时,我甚至分辨不清哪些情节是和她在现实中经历的,哪些只是我自己发挥杜撰的。现实与我所构建的世界的界限好似渐渐变得有些模糊,但我也从没觉得有何不妥。
我很快乐,快乐而充实。毕竟,我有爱的人,我一直在做想做的事。
每一个明朗的早晨,我的念雪始终会巧笑嫣然地对我说,早安,我的少年。而每一个疯狂的深夜,我总能从她的火热炽烈中探索到新的充盈与欢愉,听到她伏在我的耳边柔媚地说,晚安,我的大作家。
她是我所有的灵感来源,是我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甚至,是我活着的唯一乐趣。
这个周末,我父母邀我和念雪同去公园踏青,我妈在电话里一再地说,这次,你可一定要跟她说好,别再有事儿了啊,妈妈想和她好好聊聊呢。
我问念雪意见,她笑着同意了,并保证就算真有临时电话来,她也不接了。
我们如约去了,还提早了些时间,我的父母还没有来。这时念雪忽然说她想去趟洗手间,让我先在原地等他们。
十分钟后,我父母来了,他俩远远看到我一个人站在公园门口,都同时变了脸色。
我连忙说,她来了的,只是刚好去上洗手间了,咱们等一等吧。
但又等了二三十分钟,仍不见人影。我妈狐疑地看着我,亲自去了一趟离得最近的洗手间后出来说,里面压根没人。
我摸出手机来拨打念雪电话,提示关机。
我爸的脸挂不住了,将手中提着的水果往地上一摔,指着我吼道,你个死小子,她没来就没来,你骗我们干什么?
我委屈地道,她、她真的来了啊……
那就更可气了!我爸声音更大了,这姑娘什么教养?懂不懂尊重老人?一而再再而三这样,有这么当晚辈的吗!
我妈上前拉住我爸,连连摆手道,老头,大庭广众的,你吼什么吼,不丢人啊!孩子你给我们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讷讷地看着愤怒的我爸和疑惑的我妈,仔细想了想终究点头道,对不起爸妈,她……她的确没来,我、我不该骗你们……
我妈长时间地看着我,沉默良久终于说,咱也别逛公园了,走,回家吧。
他们跟着我回了我的住处,念雪还没有回来。一路上我爸数次控制不住情绪要想说点什么,都被我妈生生止住。进了屋,我妈拉着我爸一起给我打扫房间,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偶尔见他们低声说话,似乎在争吵,但内容我听不清。终于清理完毕时,我妈让我坐到沙发上,她和我爸一左一右坐在我的身旁,正襟危坐又满脸关切的模样。
我妈拉着我的手,柔声道,孩子,明天起,我和你爸暂时搬过来,和你住一段时间吧。
不太好吧!我本能地拒绝,我这儿这么小,周围也没有跳广场舞的地方,你们会住不习惯的。
不是还空着一间么,没啥不好的。我妈说,她的语气平淡温和,但却没有商量的余地。
6
晚上十点左右,念雪回来了。我知道,她无论怎样都会回来——她答应过我,每个晚上,都要当面和我说晚安。
她的笑颜令我实在无法生气,甚至都忘了去追问今日在公园时她为何不告而别。我们缠绵在一起,像往常一样。完事后我拥着她,轻声对她说,我爸妈……明天想要搬过来和我暂住一段时间。
念雪抬起头凝望着我,面上的表情耐人寻味。旋即她对我说,你想清楚了么,我的少年?
我猜不透她此刻的情绪,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涌起莫名的不安,我摇头道,没有。若是……你不愿意,我无论如何不会让他们来的。
念雪笑了,一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柔声道,傻瓜,你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我会一直支持你,永远不会做出和你不同的决定的。
我紧紧拥着她,说你真好,我爸妈一定会喜欢你的。
念雪枕在我胸口,温柔地说,晚安,我的大作家。
这一觉我睡得很沉,若不是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我甚至还不会醒。我睁开眼,念雪已不在身边。洗手间里传出水声,我想她可能在洗澡。我起身开门,门口站着我的父母。
爸妈,你们这么早就来了啊。我打着呵欠,将他们让进屋来。
早什么早,都快中午了!我妈一边放置行李一边说,你才起?妈妈给你弄点吃的去。
好啊,那多做一份,念雪也在。我顺口说。
没想到这句话一出口,我爸妈彼此互相看了看,旋即齐齐盯向我,面上神情非常奇特,似乎同时饱含着多种复杂情绪。
我被他们看得有点毛,伸手向后一指洗手间道,你们这是什么表情?她真在啊,在洗澡呢。
……
半小时后,我坐在沙发前,看着对面满脸焦虑的父母。
五分钟前,我妈走到洗手间门口喊了几声,没听到回应。推门一瞧,水龙头开着,但洗手间里压根没人。
我妈看着我,终于犹豫地道,儿子,从头到尾……你一直都在骗我们吧?
她说这话时,神情间的失落一闪而过,很快全变成了忧心忡忡。
我不解地问,我骗你们什么了?
我妈走过来一把抱住了我,一边摸我的头一边眼泪就落了下来。她紧紧抱着我说,孩子,你不能再这样了,你不要这样吓妈妈!
7
我原本以为我的父母是足够了解我的,但我终于发现其实并非如此。
那个上午,他们认定我对他们撒了个弥天大谎——他们断言我从来没有过新女友,一切都是我编出来宽慰他们的。
我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客观上,念雪的确又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说得口干舌燥,他们仍然不信。我乏了,于是起身回了自己房间,打开电脑,又一次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中——唯有这样,才能让我内心重新恢复宁静与充盈。
我是如此专注——专注到,我甚至不知道父母何时走进房间,站在了我的身后。
当我又一次敲下念雪的名字,嘴角不自禁露出甜蜜微笑时,我的父母一左一右走了上来。
念雪?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女朋友?我妈望着屏幕,声音有些发颤。
我被他们的突然出现与发声吓了一跳,略微不满地道,什么呀,你们搞错了,我只是以念雪为原型,在写一本书……
我爸铁青着脸说,别写了,你病了。
什么病?你们在说什么呀?我能吃能睡,能思考能写文,哪来什么病?
写?还写?我让你写!我爸不知为何突然暴怒了,弯腰手一伸抱起了我的主机箱,眼瞅着就想往下砸。我妈赶紧绕过来从侧边抱住了他的腰,说老头别冲动,有话好好说。我也立即跳起来,大声说你你你要敢砸我电脑,我我我就离家出走!
你再说一遍?!我爸瞪着眼,眼睛像铜铃一样,他这辈子大概都从没想过我有一天会这样和他讲话。
爸,我求你别砸我电脑!那里面——那里面……是我全部的梦想!
我看着这个印象中精壮魁伟的男人此时已佝偻的腰板,虽然着急,还是不由软了下来。
梦想个鬼!我爸吼道,你看你现在这个鬼样子,念想都快没了,还说什么梦想!快换衣服,跟老子走!
你……别砸我电脑,我就跟你走。
……
我不知道他们要带我去哪儿。
此刻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辆出租车上,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死寂得可怕。我爸坐在副驾,后排从左到右依次坐着我妈、我和念雪。念雪和我十指相扣,面色有些苍白。她枕在我的肩头,忽然轻声道,你很快就会看见真相了。
什么真相?
念雪低低一笑,不再说话。
车停了,我爸首先跳下车,身手矫健得好似年轻小伙。他从我这边拉开车门,和我妈一起一左一右拽着我胳膊,几乎是把我拖下车。我很困惑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抬头望去,对面白色的大楼正中是几个扎眼的鲜红大字:卉城市精神病医院。
8
我爸我妈挟持着我站到了医院某一个诊室门口。整个楼道里就我们一家三口,冷清得令人压抑。念雪又不知道去了哪里。
爸,妈,你们怀疑我精神有问题?我不快地问。
孩子,咱们只是做个常规检查,没事儿的。我妈一边死死拽着我胳膊,一边哄孩子似的说。
诊室内的医生喊了我的名字,我妈赶紧应了一声,和我爸一起把我拖了进去。
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秃顶胖老头,戴着一副老花镜,长得就像我曾经最讨厌的教导主任。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们仨一眼,对我说,说说吧,什么症状?
他的语气和表情都令我不快,我立即说,没症状,我没病!
哎你这孩子!医生你别介意啊,我来说,我来说。我妈忙不迭地制止我,连连向胖老头表达着歉意,似乎生怕他不一高兴就把我们赶出去。
胖老头用一种非常理解又怜悯的眼神看着我,点点头。
医生,这孩子……自从半年前丢了工作又失了恋,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也不愿见人,怎么劝都不听,他甚至……还一直幻想自己有个女朋友,他把自己完全困在了幻想里……医生,我和他爸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就这个儿子,你帮帮我们,千万帮帮我们……
妈,不是这样的!我一直在跟你们解释,你们为什么就不相信我!
我激动起来,要不是我爸死死摁着我的肩,我感觉自己可以直接蹿到天花板上去。
孩子,你醒醒!从来就没有什么念雪,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啊!我妈焦急地道。
胖老头摇摇手,咳嗽了几声,和颜悦色地道,小伙子,你在家期间主要做些什么事呢?
我是个作家!——有可能现在还谈不上,但我一直在写小说,念雪和我都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
我梗着脖子,骄傲而大声地说。
9
我不太记得后来胖老头说了什么,我们又是怎么从精神病医院出来,然后回到家的。唯一有印象的是我妈的眼泪,还有念雪苍白的容颜。
胖老头给开了好多奇奇怪怪的药,一大兜子。我爸小心地捧着,紧紧地贴在怀里。这让我想起小时候,他也总是这样抱着我。那时的他脚步沉稳,健硕如山,而今他却已步履蹒跚,两鬓斑白。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我长大的代价。我长大了,他们就必须得变老。可他们倘若和我商量,我想一千次地告诉他们,我一点儿都不想你们变老,就像,我一点儿都不想长大一样。
来,孩子,把这药吃了吧。
回到家,我妈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倒了杯水,从各个瓶瓶罐罐里按照说明配出来十几颗药丸,小心地递到了我面前。
她的语气从未有过的温柔,可我分明也听出这语气中,同样透出从未有过的担忧。我爸站在她身后,依然面色铁青,似乎我一旦拒绝就要冲上来打我——但我知道他不会,从小到大,他只是吓唬我,从没真正打过我。念雪站在我侧面,默默看着我,微笑着点头。
我艰难地接过水杯,看着这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最终咬咬牙将药一股脑倒进嘴里,一仰脖子咽了下去。
那一晚,念雪第一次没有出现和我说晚安。她失去了踪影,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再无应答。
我想尽了所有办法,甚至数次去卫生间催吐,只想把那药吐出来。我的动静惊醒了爸妈,我爸高高举着巴掌,大声地骂我,我妈只是抱着我哭。我颓然回到房间,睁眼看着天花板,彻夜未眠。
东方既白时,我看见念雪走了进来,面容憔悴得也好似一夜未眠。我上前一把抱住她,懊恼地说我再也不让你离开。她笑着说,傻瓜。
10
我不吃。不再吃了。
看着我妈又一次递过来的药,我轻声而坚定地摇头。
你再说一次?!我爸瞪着眼睛,怒不可遏——我一点儿都不怕,就算他真的下手打我,我也不怕。
爸、妈,我说,这药我不再吃了。
孩子,你病了。病了就要吃药,你乖。我妈柔声道。
我的情绪忽然控制不住了。
妈,我到底哪里病了?是,我处处碰壁,我多次失业,我不懂女孩心思,我不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可这不是病,是我不擅长……真的,不擅长!但写东西……让我快乐,跟念雪交往,同样让我快乐!你们不希望我快乐么?难道你们不觉得,病的不是我,而是这个世界?你们就非要让我和这世界同流合污么!
你在说什么疯话!我爸从我妈手上拿过药,强行想往我嘴里塞。我一抬手拍在他手上,那些药丸从他手心蹦了起来,零零落落散了一地。
我妈哇地一声哭了,声音发颤地道,孩子,孩子,你这……真要逼死妈妈吗!
她的眼神令我瞬间无所适从。我颤抖着身子,恍惚间看见念雪走过来牵起我的手,指引着我弯腰拾起那一颗颗药丸,小心地拭去灰尘,将我捧药的手挪到了我的唇边。
不、我不要你离开,更不要忘了你!我满心纠结地看着她和我妈,绝望地喊。
念雪温婉地笑,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我不会离开,你也不会忘了我。她附在我耳边,动情地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在——你的书里,在你创造的世界里。
她温柔地推着我的手,那药丸终于滑入了我的喉咙。
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在彻底消失前,我听见她对我说,你要好好的,我的少年。
11
清晨,我从一个悠长的梦中醒来,感觉自己就像睡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是一个网络小说写手,我有很强的脑补能力。我凭此创造属于自己的瑰丽世界,并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昨天我的小说正式签售,很多读者好奇地询问书中女主角白念雪是否有原型,因为他们觉得这个人物塑造得真实鲜活,令人印象深刻。
当然有,我当时笑着回应,她就是我现实中的爱人。
我站起身,用力拉开了窗帘,明媚的阳光透过落地窗铺洒在我的床沿。念雪出现在了床上。
她身穿水蓝色棉质睡袍,仪容如仙子般美好,安静又温柔地凝视着我。我迎上去,她嘴角微微上翘,凑上来在我脸颊亲了一口,柔声道,早安,我的少年。
(全文完)
焱公子
写有灵魂的故事,过有温度的人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