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

作者: 正则_be89 | 来源:发表于2018-03-09 10:09 被阅读0次

    冬天来了,韩城的天冷得叫人发抖。

    他留着乱糟糟的胡子和脏兮兮的头发,裹在一床油黑发亮的破棉被里,趴在用报纸和衣服垫着的水泥地上,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干裂的唇下散发出阵阵无力的叹息声。

    满地的垃圾和粪便,墙角躺着一个爬满霉菌的面盆和几只毛色不一的杂种狗。

    面前放着两瓶绿瓶太白酒和一纸包鸡肉。

    自从捡来的电热毯着火烧焦了下半身,丐友小富隔两三天就来看他一次。

    说起小富,他每次最先想到的总是小富那被胎记盖了半边的脸和断了骨比老太太榨干汁的胸还要瘪的鼻子。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地上趴多久,或者说不知道这个冬天是否够长,长到他爬不到春风奏响的那一天。

    夜里,他总是同身体的剧痛一起煎熬到天亮,朦胧中又总是以为自己捡来的那几条杂种在吃着自己的肉,喝着自己的血。

    他想:“死了,死了随你们这些狗杂种海吃海喝。”

    一说到死,他也就渐渐地淡漠了身体的疼痛,眯起眼半睡半醒地回忆起曾经那些人人事事来了。

    最先想起的就是他婆娘林冬梅。

    你也有婆娘?——这个问题像她婆娘身后的屁一样跟着脑海里那模糊的身影就一股脑滚出来了。

    他皱皱眉,眯眯眼,看看一屋子的狗,嘴角向上扬了扬。

    是啊,他也有婆娘,他李春来也是有过春天的人。

    那早天热得快成一口烧铁的锅了,十七岁的他在田里给村长家插秧,差点没让汗珠子给淹死。

    “阿来,阿来!”他回头朝田埂看去,见跑来的娘在田间腾起的热浪里正一浪一浪地晃。

    他出生就死了亲娘,三岁过继给大伯家做了独苗,亲爹是个呱呱。

    “春来,快去,兴不好你那呱呱爹掉水塘子里咯。”村儿里被大家叫“嘴上骚”的寡妇刘两脚岔开立在田里朝春来挑着那已经污成一团的眉扯起尖嗓门儿吼道。

    快被太阳烤趴在水田里的人们,听到寡妇刘这一嗓门儿,就像瞬间给丢在冰窟窿里机灵过来了一样,都哈哈哈、嘎嘎嘎地笑个不停。

    春来皱着眉,气红了脸,瞪了瞪插秧还要化个妆的寡妇刘,深一腿浅一脚地朝田边走去。

    “你个骚货!明儿我仔讨了婆娘请你来我家裝尿!”春来娘立在田边,一手插在腰上,一手指着田里的寡妇刘骂道。

    “嘴上骚,快去,春来娘让你去裝尿呢!”有人应和着,人们又一浪赛起一浪地笑开了。

    “嘴上骚”瞪了接话的人一眼,把手里的秧苗朝田里一砸,双手插在腰间,扭晃着腰肢子,牵着脖子,朝田边的春来娘喊道:“我哪儿骚了?我哪儿骚了?”

    走到田边的春来扭头看了看水田里晃得像条蛇的寡妇刘,咧嘴笑着跟自家娘走了。

    春来把两瓶绿瓶太白酒、两条白皮儿公主烟、两袋一级商南茶和两包细粒儿白砂糖往堂屋剥了漆的八仙桌上一放,就坐在矮竹凳上低着头,觉得脸到脖子根儿都辣疼辣疼的。

    穿了身碎蓝花的确良短袖衬衣、戴了顶米色圆帽的林冬梅她娘左脚搭在右膝上,靠在藤椅里,瞅着墙根儿坐的李春来,架在手里的长烟斗在嘴边腾起一圈一圈的烟丝。

    “冬梅娘,你看……你要的钱我们都准备好了。”头发有些花白的春来娘攥着腿上放着的布包,看着冬梅娘笑着说。

    冬梅娘看了看春来娘,掸了掸烟灰,看了眼墙角的春来,声音冰冷地说:“冬梅在河里洗衣裳,你带她回来。”

    “哎。”脖颈辣出汗的春来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冬梅娘答应了声,从矮竹凳上弹起,低溜着头朝屋外走去。

    来到屋外,靠在路口大青石垒起的猪圈边,抬头看着枣树枝叶间洒下的阳光,沉沉地吸了口气,又深深叹出,顿时感觉凉快很多。

    他咽了口唾沫,砸吧着嘴,顺手从兜里掏出烟,烟拿到跟前,愣了几秒,又将拿出的红皮儿公主烟塞到兜里,从另个兜摸出一包完好无损的白皮儿公主烟。

    他左手支在石头上,右手夹着烟,交叉着腿,微皱着一字眉,回头看着边角的檐花已经褪了色儿没了样儿的林家大门,嘴里轻轻吐出一缕淡淡的烟丝。

    抽了几口,他突然想起刚才忘了给林冬梅她娘发烟,半张着嘴,看了看那让他想起过年时拔了毛的鸡的林家大门,赶紧摁灭了烟,随手扔进猪圈里,快步往河边走去。

    没有一丝风,来太阳下不到一会儿,春来头上就渗出了一圈汗。路边的杂草都腌儿了,灰溜溜的;地里的玉米倒更直挺了,墨绿墨绿的。林冬梅,他在镇上看大戏时见过几次,不白,眼睛倒大大的,水灵水灵的,一笑,嘴角两个酒窝,露出两排像葫芦籽儿一样的牙。他想,整个镇应该都不会有第二个人有这样好看的牙。当然,他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来讨这个姑娘当婆娘。想到这儿,春来倒忘了热,紧张起来。他攥了攥拳头,手心全是汗。

    拐过玉米地儿就是周公河了,春来心里组织着语言,准备见了林冬梅就说:“你娘让你回去哩。”紧跟着,他脑子里就反应到如果她衣服没洗完说不回去咋办。他想:“如果她说不回去,我就说有急事,你娘让你紧赶着回去!”一念到自己想的“有急事”,春来低溜起头,抿着嘴笑了。

    还不待拐过玉米地,他听到河边传来说话声。待走过去,他看到矮坡上倒着两辆大梁自行车,见正拧着衣服的林冬梅边上站着两个中年男的和一个小孩儿。那两个男的一个戴着眼睛,穿着灰色的确良裤子、蓝色衬衣,一个有些秃顶,穿着黑色裤子、白色短袖。春来一眼就认出一个是他初中的班主任,另一个是初中的政教主任,这两个人在学校都打过他,所以就算化成灰他也认识。

    他低溜着头,准备顺矮坡拐进玉米地里。

    “就是他!就是他!他要讨她做婆娘!”那个光着屁股的小孩儿看到矮坡上的春来,嬉笑着喊着。

    林冬梅和那两个男的抬头一块儿向矮坡上看来,春来立在了那儿,感觉脸好像让人打肿了,火辣火辣的,攥起的手不知道该摆哪里。

    戴眼镜的班主任看了看矮坡上低着头目光游离的春来,回头看着小孩儿说:“你听谁说的?”

    “我姥姥说的,说春来娘说了,家里两头猪长大了刚好给春来讨婆娘。”

    “林……林冬梅,你娘让你紧赶回家。”春来朝河边喊了声,就拐进玉米地里的小路上了。

    冬梅弯腰去拧最后一件衣服,脸变得红扑扑的。

    主任看了看消失在玉米地里的春来,又看了看正把衣服放进竹篮里的冬梅,说道:“李春来这小子可以啊!”

    “哎,我说你初中都没读完,你娘真要给你办婚事儿?”班主任看着冬梅问道。

    挽起竹篮的冬梅,看着两个老师,嘴角露出甜甜的酒窝,声音清脆地说:“老师些到时候来喝喜酒啊!”说完,就低着头,绯着脸往矮坡上走去。

    班主任看着走上矮坡的冬梅,双手拍了下大腿,看着政教主任哭丧着说:“这可咋办?明儿教育局检查的人就要来哩!”在水里扑嗵的小孩儿看着水边正挠着自己头发的政教主任,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春来拐上玉米地里的小路,低着头,皱着眉,前脚刚落,后脚就跟上来,浑然不顾划在身上的玉米叶和地里叫人气短的热气。

    走了一会儿,他缓下脚步,瞅瞅身后的小路,又挺起胸膛朝河边走去。他掏出白皮儿公主烟,朝河边看去却不见一个人影了。他左右瞅了瞅,见除了灰不溜秋的杂草和如火如荼的玉米,也是什么都没有。

    他眺望着远处的群黛,叹了口气,低头把烟塞进口袋就沿大路往回走了。

    来到大路上,他就紧赶着往前看,找寻林冬梅或者那两个骑人造骡子的老师的影子,却只见那颗遭雷劈过的柿子树远远地在路的另一头“知了、知了”地聒噪不已。

    他立在那儿,耷拉着肩膀,整个人就像被针扎漏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来。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春来一脸焦急地转身去看,见挽着一篮衣服的冬梅边从坡下走上来边看着一脸着急的他哈哈笑着。

    他看了看冬梅那两排在太阳下灿烂如玉的牙齿,又看了看冬梅那披在肩头乌黑发亮的头发,神色缓和下来,心里倒觉得燥热起来。

    “你刚才去哪儿了?”冬梅边往上走边问着,还不待春来回答,就见冬梅右脚一个踉跄,哎呦了一声眉头就拧起了疙瘩。

    他赶紧走过去接过冬梅手里的竹篮,另一只手半伸到冬梅胳膊跟前,说道:“小心些!”

    冬梅弯腰用手揉了下脚踝,强笑着说:“估计扭了下,不打紧的!”说着就起身往前走,刚移了一步,就疼得耷眯起眼睛,咬牙唏嘘着。

    春来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扶住冬梅说:“我扶你到路边坐下,看伤到骨头没。”

    冬梅看着地面,忍着痛,重心稍微朝春来倾斜,一跛一跛地朝路边的大石头走去。

    冬梅湿淋淋的头发濡湿了身上的白衬衣,起伏的胸部在衣服下隐约可见。春来瞄了眼那隐约颤动的曲线,又看了看在胳膊上轻轻扫动的发梢,屏着呼吸,竟憋红了脸。

    冬梅坐在石头上,撩起裤脚,见脚踝已经肿得像核桃那么大了,微颦着眉,说道:“该是背筋了。”

    蹲在边上的春来瞪着冬梅红肿的脚踝看了看,左右找寻了下,见竹篮里有条浸了水的白毛巾,拿起一试,还是冰凉的,就把毛巾展开包在冬梅的脚踝上,说:“这样该好受些。”

    冬梅看了看眉梢挂着汗珠,专注地给自己敷脚的春来,嘴角微微笑着答道:“嗯。”

    春来拧着眉头,抬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冬梅说:“看来歇会儿你也是不好走了,我背你回去!”

    冬梅看了眼眼前这张俊朗的面孔,低头目光偏向一旁,不温不火地说:“算了吧!免得别人说闲话。”

    春来身子微微前倾了些,看了看冬梅那好像更肿的脚踝,抬头看着冬梅说:“天这么烈!大中午的,路上又没人,一会儿快到路口你就自己走。”

    冬梅看看春来,又瞅瞅大路,微笑着点了点头。

    春来背起冬梅,手里提着篮子,听到手搭在自己肩上的冬梅略微沉重的呼吸声,抿着嘴偷笑起来,步伐也轻盈许多。

    冬梅咳嗽了一声,问道:“你是不是你娘春天生的?”

    “你咋知道?”春来对冬梅的话几分惊讶。

    “因为你叫春来啊!”冬梅咯咯地笑着说,“看来我是我娘在冬天梅花开的时候生的!”

    听此,春来呵呵地笑了,又认真地问道:“刚才学校老师找你做什么?”

    冬梅看着春来的脖颈和耳廓,嘴角挂着笑意回道:“找我去充人数,每年有人来检查,他们都用我初中没上完做借口让我回去!前年去年我都去了,今年再来叫我一百次我都不去了!”

    “今年咋就不去了?”春来脸上洋溢着一个男子汉心中涌现的幸福感和责任感问道。

    “我都去了两次,按理说我毕业了啊!”冬梅偏头看着春来说。

    “也是,也是。”春来笑着答道。

    第二天一大早,李春来背着林冬梅的事就在村里村外传开了。

    到了中午,就更新成李春来跟林冬梅大热天在河里一起洗澡。

    天黑时,就进化成了李春来和林冬梅在玉米地窝窝里干的那档子事儿。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阿来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odhpf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