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

我的散步，是从师范开始的。

我们宿舍住八人，上下铺。我去报到时，其余人早到了。窗户左右及靠里的床铺都被占完了，只余下靠门处的下铺空着。上铺撅着一个肥嘟嘟的大屁股，腰间左右蠕动，整个床都在摇晃。铺床的人是黄东才。黄东才是清水人。因为上下铺的关系，我与东才关系最好。我平时叫他发财，这个名字叫着喜庆大气，并不俗气。我这样叫，东才欣然接受。

吃过晚饭，离晚上自习还有一段时间，我们便一起散步。有时我们穿过国道，进入学校对面的菜地。菜地是校园的延伸，许多学生都在菜地中活动，有散步的，有看书的，有约架的，有谈情说爱的。我们也如别人一样，有时看书，有时散步。豆角蜿蜒，黄瓜生嫩，油菜碧绿，马兰吐蕊。我们沿着纵横交错，覆满青草的地埂走一圈，就到了上自习的时间。有时我们会转到校园东面的麦田间，小麦拔节，油菜散叶，空气中弥散着春天的味道。我们一边散步，一边闲谈，谈老师，谈学生，有时也说一说家庭碎事，谈一谈理想抱负。谈到未来，发财很知足:毕业后当个老师，吃上公家饭，老婆孩子热炕头，再混上个小领导，把日子过下去，美哉！从闲谈中知道，发财家境拮据，母亲是全家的主心骨。我们俩的家庭情况相似。

二年级时，学校拆建，借了长城子弟学校的教室上课，在七里墩，与学校有一段距离。雨天中午，我俩不回二师，花二元五吃一顿管饱的臊子面或二元的浆水面。吃完饭，去三角花园溜圈，一边消化食物，一边打发闲时间。课外活动时间，几乎每天都溜出来，花上一元或五角，或者买几颗苹果，或者买几个梨，或者买一些山楂，信步走进园中，一边散步，一边吃东西。在我的印象中，吃苹果的日子最多。秋天的雨，停停又下下，聚在翠绿的松针尖上，停在娇薄的月季花瓣中，落在我们的头上、肩上。我们一圈接一圈地走。有时认一认园中的植物，逗一逗树下挂着的鸟笼里的鸟，听一听不太喧嚣的耤河的波涛声。

毕业后，发财回清水，我回武山，分了道，扬了镳，不通音讯。只听说，发财升了校长。

上班后，我常与周亮一起散步。

周亮与我同毕业于天水师范，周亮一师，我二师。我俩年龄相当，志趣相投，所以走得近，常在一起打乒乓球，看书，散步。不同的是，周亮是个目光远大的人，不甘心于在山沟沟里当个老师，周末常去二中教室听课。后来周亮参加了高考，又后来参加了研究生考试。我则碌碌无为，日复一日打发着不咸不淡的日子。偶尔练练字，周亮说我在自误。

当时全校老师都住校，每天课余饭后，我俩都去散步。或者去查看住校学生，或者沿公路走一圈，或者去校园后边的小路上走走。一次课余，一辆拉麦的三轮车在通往康坪的陡路上停住了，熄火了。司机刚跳下车，三轮车突然动了，快速后退。司机是个利索人，一把抓住方向盘蹿上座位，手拉脚踩，三轮车已到沟畔，眼看大势已去，司机翻身跳下车，“咣当——”一声，三轮车翻入沟底。我俩木在那儿，感觉很难为情，似乎这场事故是由于我俩散步引起的。此后，每当散步到那条路上，我们都会谈起此事。

我们一边散步一边聊天，周亮看的书多，知道的知识多。一个初夏的黄昏，洋槐花扯起一树繁花，涌出一脉一脉的甜香。我俩走过一片杨槐树林时，空气中突然涌过一股暖流，夹带着夏天的感觉。我们半天没说话，仰着脖子感受着夏天温热的气息。周亮说，这股暖流叫“ⅩX洋流”，一个邻国因为这股暖流，会死好多人。我有点不相信，周亮说是真的。

一个冬天晚上，我一觉醒来，感觉窗外一片朗然。惊起，披衣出门，天上正在飘着雪。周亮宿舍的灯还亮着，遂约上周亮出门。我俩沿着大路走，边走边谈，任由雪花落在身上。那晚我俩兴致极高，从上沟村走到磨儿村，再从磨儿村到上沟村，来来回回，不知走了个多少个来回。夜深人静，远处，山朗树疏雪白，我俩如当年的东坡与怀民独享着月光一样，我们独享了一晚上的雪花。回到宿舍，头刚一落到枕头上，天就亮了。

一次喝了点酒，周亮有点喝多。我和瑞强架着周亮，踉踉跄跄，一步三跌，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一直走到康坪梁上。周亮是个胖子，出了一身热汗，瘫坐在山梁梁上，絮叨叨说个没完，不走了。那晚是怎样下山的，我忘了。

后来，周亮考上了研究生，毕业后去了天津。再后来，听说周亮去了兰州新区。

这几年，我常与师傅一起散步。

师傅是我进入文学的引路人，我们因文字结缘，是我的良师，更是益友。师傅儒雅，有古君子之风，虽年已过了半百，临近退休，但一生博览群书，阅历丰富，精气神俱佳，记忆力更是惊人，是一部行走的百科全书，文学、绘画、书法、美食、人情世故，无所不知。《维摩经》有言:“无尽灯者，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在各个方面，师傅都给我以指导。

无数个夜晚，酒酣耳热之际，我们都沿着滨河路散步回家。走过开满繁花的小树林，春风轻拂，落英缤纷，我们头上、肩上全是花瓣。恍恍惚惚间，我们如鬓角簪花的宋人，穿行于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月光如水，车马的喧嚣，人心的险恶，俗世的纷争，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是走在路上的两个闲人，随风轻舞的两个小花瓣。秋夜，渭水在脚下流淌，我们走过孤寂的亭子，走过卖烧烤的小滩，走过静默着的松树。我们谈诗，谈词，谈文章，沉浸于文字的世界中，不知不觉就到了家门口。谈兴正浓，照例，还得再谈一会儿。或者靠在栏杆边，或者坐在观景台上，或者立在轩亭下，直到夜半三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师傅不仅把书上的学问讲给我，更把做人的道理讲给我。

脚下，渭水泛着波声，涛涛向东。我们就这样散着步，说着话，思绪跟着涛涛渭水，流向远方。

人的一生，本是一场散步。人生路漫漫，有君相伴，何其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