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意外

看着验孕棒上的两道杠，涓子心里空唠唠的，像一下子被抛到了不见底的深海峡谷，在黑暗里慢慢下坠。

对于一个38岁的大龄剩女来说，跟自己喜欢的人有了孩子应该是很值得开心的事，但是这一刻对于涓子，就像是被判了死刑。因为，她的男朋友整整小了她十五岁。

涓子在一家健身机构做财务工作。第一次见到林是在办公室。那也是林作为健身教练学徒的第一天上班。人事部的同事带着他跟大家认识。

林那天穿着一件深色T恤，高高的个子，肩阔背直，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挺拔，T恤不是很紧身却能看出他有副好身材，虽然肌肉不像有些搞健身的人那么夸张，但在涓子看来是恰到好处的。林很阳光，但并不是稚气未脱，以至于涓子猜到他年纪不大，但却没猜到他才刚刚走出校园。

林在大学里学的是土木工程，刚毕业那会儿家里帮他找了一家施工单位，还是一家大型国企。他在那做了两个月，实在不喜欢那份工作，自作主张辞了职。林喜欢健身，就是因为大学期间开始健身，才让他从两百斤的胖子蜕变成了现在的翩翩少年，让自己犹如重生。父母生气他放着正经国企的班不上，非要去做健身教练，为此他跟父母冷战了好几个月。那段时间涓子经常看到林很早就来上班又很晚才下班，因为涓子也经常在上班前或下班后到器械室比划两下（这是公司给员工的福利）。有时看见涓子使用器械不当或姿势不对，林会主动上前纠正。两人都是青岛人，又都背井离乡在北京打拼，很快便熟络起来。

一个早晨，涓子在健身房健身，隐约觉得好像有人在看自己。还没等整组动作完成，涓子突然把头转向那人。是林正站在那盯着自己。忽然被发现，林有点不知所措，别过涓子的目光，转身走开了。

涓子对着更衣室的镜子端详着自己的那张脸，他在看什么？是惊讶我的双下巴？还是我用力的表情不太美？涓子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一定是单身太久了，不小心看到你也是有可能的，胡思乱想就不要了，他还是个小孩儿！

林阳光帅气，性情温和，说话风趣，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没有所谓成熟男人的那种世故和圆滑，更没有中年男人的油腻和猥琐。从他眼里能看到清澈和羞涩，这让涓子感觉跟林在一起很清新很舒服。

涓子怎么也没料到，这样一个阳光大男孩儿居然会喜欢上一个除了年纪一无所长的自己。更让涓子意外的是自己居然也臭不要脸地动心了……从一开始的不敢相信，到回避，再到后来的犹豫，涓子正经怯生生地纠结了好几个月，直到那天林很直接地说出他喜欢她。这表白来得那么让人措不及防，让涓子避无可避。不到半秒钟的功夫，幸福感便排山倒海般向她涌来。她想知道甜蜜多少钱一斤，应该是很贵，却这么轻而易举就得到，而且，那么多，那么浓……

涓子目光放空，像是若有所思，转而又盯着林却毫无反应，这几秒钟的沉默让林异常紧张，涓子平日的回避他是心理有数的，他等着涓子的回应，突然涓子嘴角一扬，这是她抑制不住的欣喜，她也不想抑制了，能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已经很不容易，况且又是互相喜欢。林见她笑，自己也如释重负般笑了出来，两个人四目相对，两张嘴都恨不得咧到后槽牙，林上前一步抱住她，那一刻，两人纯洁的同事关系就此结束。

以他们俩的年龄差距，这段恋情一定不会被看好，更不会被家里人祝福，但是既然已经在一起了，涓子决定放下心中的顾虑，跟林谈一场不被婚姻绑架的恋爱。这跟她之前的想法是背道而驰的。她期待的感情是应该有好结果的，两情相悦是必须，除了自己称心，还要家人满意，二者缺一不可。但是跟林在一起，她是不敢奢望将来的。

想那么多干什么，当下开心就行了。那天之后，涓子总是这样说服自己。那天之后，两个人也确实过的很开心，彼此都很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段恋情，生怕被同事发现。主要是涓子，她不想被人指指点点，不想被人评头论足，林虽然不介意，却也愿意尊重涓子的想法。上班时间两人总是刻意保持着距离，出去逛街、吃饭、看电影也总是挑不太可能会遇到同事的地方。涓子甚至不敢在公共场合跟林牵手，一是怕万一遇到熟人，二是不想别人像看怪物一样看她这头老牛。

在任何一个人眼里十五岁的年龄差的确会让人侧目，更何况女大男小。涓子曾经问过林，为什么会喜欢上大妈。林被她逗笑了，一把揽她入怀，“才不是，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小女生”。这回答让涓子有点难为情，她知道情人间的蜜语甜言总是很夸张，却也还是很开心。林没骗她，他确实觉得两人很谈得来，没任何距离感，涓子平时的谈吐和穿衣打扮，让他觉得她顶多就是个邻家姐姐，即便两人一起拉手逛街，也并没有引来周围诧异的目光。涓子也知道自己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但她不认为是自己长相年轻，只是心智和打扮不成熟罢了。即便这样，她还是比较克制，避免在公共场合跟林太亲密，反而是林，有时像故意和她做对一样，非要在人多的地方用力握紧涓子试图挣脱的手，或是在他察觉涓子想跟他保持距离时，搂住她然后突然一揽，把涓子固定在自己的身边。涓子知道他是成心的，有时会嫌弃地“诶呀”一声，有时也会无可奈何地白他一眼，然后浅浅地笑一下，便随他去。

虽然偷偷摸摸有点累，但涓子很享受这恋爱的状态。三十八岁的单身女性多半是迫切需要找个人谈婚论嫁的。但涓子没有，她早就开始排斥那谈生意似的相亲，又在几个已婚闺蜜身上看到了太多的牺牲，她认为为喜欢的人牺牲，会牺牲得好受一些，也相对值得一些，否则不要。

在认识林之前，涓子曾想过自己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走入婚姻，因为在这样的年纪遇到相互喜欢是那么难。然而，让她意外的是，遇到之后，反而让她更加不敢指望。一想到林的父母为了让自己离开她们的儿子，在自己面前哭闹，甚至责骂，她就一阵害怕。她更不想自己的父母因为自己女儿年龄的劣势被对方的父母讽刺、挖苦，在人面前抬不起头。她觉得再通情达理的父母也接受不了儿子找一个比她们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儿媳。既然这样， 那就得过且过吧，在自己的爱情里苟且偷生总比在别人的世俗里委曲求全要好。她不知道这样的想法是勇敢的积极的，还是懦弱的消极的，总之现在的她不想去谈论将来。

也许是年纪的关系，林脑子里好像还没有结婚那根弦。女生总希望男朋友能主动提及或畅想两人的未来，但林从来没跟涓子流露过他对两人未来的打算。鉴于自己也比较害怕面对现实，有一点点谈不上失望的失望，也暂且不去计较。

涓子清楚自己做不到彻头彻尾的洒脱，有时也会比较过程和结果哪个更重要。先苦后甜的人生值得回味，但是反过来呢？不同的因果搭配似乎答案也不太一样。涓子觉得自己更像是在玩火，自从那天她不由自主地选择跟林在一起，就总是为自己悲惨的未来做心理建设。她想过林会在他父母誓死反对面前妥协，她相信那力量要远比反对他工作强大得多得多，涓子不认为林依然等顶住压力。她也想过有一天，林对自己不再喜欢，而自行离开。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分手时，自己一定会非常难过。

已经开始了，就顺其自然吧。只是她没想到“自然”如此意想不到。

涓子独自去医院检查，但愿这是个误会，抱着微弱的希望，她祈求权威能给她一个她想要的结果。

刚走进医院，涓子还有些不好意思，像是自己才十八。确诊怀孕后医生问她是否是二胎，她才意识到比未婚先孕更让人难以启齿的是都这把岁数了还没经历过生育。

让你老公如何如何，医生直接判定她为已婚妇女，一边写病例，一边嘱咐她。涓子听到“老公”两个字眼，心里更虚。

从医院出来，涓子像被隔离在世界之外，她忽然听不到周围的嘈杂，心里只想着怎么处理这糟烂的一切。

她没想拿掉这个孩子，虽然她对小孩的喜爱远不如一只猫。她担心的是一旦以后不能再要孩子，她不想给自己制造遗憾。那要不要告诉林？他能接受吗？连我自己都觉得突然，他又怎么能接受呢？他一定接受不了。那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分手，然后离开他，独自把孩子生下来。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不跟他说，把这事烂在肚子里，随便找个理由先分手，然后离开，再独自把孩子生下来，这样或许她不会对他太失望。

涓子纠结了好些天，也沉默了好些天。她舍不得这一年以来的快乐时光，也特别后悔，为什么要为了节省房租而跟林住到一起，不住在一起也许就不会怀孕。都怨自己，因为这都是她在跟林交往了半年之后，心疼他挣的少、住得远，还来回奔波，主动提出的。

好人一生心酸。涓子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为什么老天就是看不得她好，这么快就要把给她的快乐收回。

林早就看出涓子这几天状态不对，好几次问她，都避而不答。他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亲吻，涓子把身体侧向一边，以此回避林的亲近。

你到底怎么了！

林有点没好气。他对涓子这些日子对他态度的冷漠和拒绝沟通的表现很想不通，也忍了好几天。

有点累，想睡了。

涓子还没想好要不要跟他说，要怎么跟他说。她根本就不想说话。林转过身，死劲把被往身上一扯，没再继续。两人背对着背，谁都没睡，谁都没说话。

第二天早上，涓子洗漱完，准备好早饭，仍不见林起床。她来到床边问林是不是哪不舒服，林说头疼请假一天。

涓子在班上，总是会惦记一下生病在家的林。午休的时候她打电话给林，问他好些没，吃饭没。林说话的声音听上去无精打采。涓子想着下班后尽快赶回去。

还没等她走出地铁，林的电话就打过来，他说外面正下着大雨，让她从地铁直接进到商场的星巴克，等他过来接她。

涓子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外面的雨的确很大，涓子眼睛望向窗外发着呆。没多会，林到了。他坐在涓子对面，看着涓子沉默了片刻，说出一句咱们结婚吧。

这太意外了。涓子害怕是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看着林，又是半天没反应。

你不愿意？还是嫌我没钱？

怎么突然……?

你都有孩子了，还突然？

涓子意识到是化验单扔在包里没藏好。

你想好了？不怕家里反对？涓子试探性地问他。

林轻轻点了一下头，嘴角一绷，做出一个肯定的示意。

她们早晚会知道。林说得有点云淡风轻。

涓子听这话心里多少有些安慰，又怕他是一时逞强，没再说话。

林伸手去握涓子的手。我说的是真的。

涓子看着林认真的表情，从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她相信林的真心，只是她不确定，对于未来要面对的压力，他是不是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外面风大雨大，但此刻两人只想远离人群，回到安静的家里。涓子和林决定不等雨停了，也不知道雨什么时候会停。林撑着一把大伞，和涓子在风雨里向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