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关于《毛姆短篇小说精选集》的阅读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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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在熬夜看完大卫·芬奇导演的《搏击俱乐部》的一个凌晨，22 岁的我写过一篇以梦想为主题的影评。
电影里，布拉德·皮特饰演的泰勒，披着夜色冲进 24 小时便利店，将收银员拖到店外，手枪口顶住后脑勺。
“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吓得不轻的收银员的回答是当个兽医。
“如果四个星期之内，你还没有开始兽医的课程，我会去你家里杀掉你。”
收银员落荒而逃。泰勒收起手枪说，“明天他吃的早餐会比我们所有人都美味。”
在生命面前，任何阻挡你追求梦想的原因被打回“借口”的原形。我的影评写着，如果一个月内，你还没开始做你喜欢的事情，就会被杀掉，你会不会终于有种逃离平庸的解脱？
上周当我回头看当时留下的文字，轻蔑地挤出两个字：“幼稚”。不想刚出口，突然意识到 22 岁的我立刻顶嘴，傲慢地说“庸俗”。
我一阵慌乱，立马处于下风，无力争辩。这个场面让一度让我想起伍迪·艾伦的《咖啡公社》里男主的一句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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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平庸从日复一日的轮回生活中剥离出去，剩下的日子会得快乐而滋润吗？
毫无疑问，威廉·萨默塞特·毛姆，是这个问题下的优秀答主。
多数人读毛姆，都是从三部曲开始的：《月亮和六便士》，《刀锋》，《人生的枷锁》。这三个故事都告诉我们，总有人不甘忍受生活的单调和平庸，大刀阔斧地与曾经的自己决裂，展开对生命的永恒追问。
《月亮和六便士》的主线故事里，毛姆给以法国画家高更为原型的主角尚留了一点温柔，告诉读者尽管在 40 岁抛弃一切，重新开始人生的他生前穷困潦倒，但在死后画作价值连城。
但在《月亮和六便士》的末尾，毛姆讲了一个前途无限光明的年轻医生的故事：在名誉和财富已经触手可及时，一次随船旅行让他的人生彻底改变。当他在亚历山大港看到苏丹的黑人，神情肃穆的土耳其人，红色菲斯帽，灿烂的阳光和蓝色的苍穹，他决定放弃已有的名誉和地位，逃离鲜花与掌声。十年之后，毛姆对他的描述是“职位非常低微，看他的样子也有点寒酸”。
这个医生的留下也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他觉得，这里才是他的应许之地。
这还不是毛姆下手最重的。毛姆有一个只几千字的短篇《流浪汉》，描述了一个理想成为作家而放弃了美国水果公司的工作的年轻人。曾经他意气风发，精力充沛。许多年后，“我”却在西班牙教堂石阶前的乞丐人群中发现了他。生活抓住他，把他捆绑在拷问台上撕裂，肢解，再把这具鲜血淋漓的残骸扔在了这教堂前的石阶上。
毛姆还有一篇更加残忍的《吞食魔果的人》，与前面那个医生相似，主角曾经是一名银行经理，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事情，直到退休领取养老金。他在看到那不勒斯月光下突起在海面的两座巨礁，看到捕乌贼的星星点点渔火后，决定留下来。
他可能比前面的主角聪明，银行会因为他的辞职付给他年金，一直到 60 岁，所以 60 岁之前他不用担心收入来源。他决定如果到 60 岁还没死掉就自我了断。然而真的到了那一年，他失去了自杀的勇气。之后的日子，他住在一间小棚里，冬天滴水成冰，夏天就像火炉。精神恍惚，意志消沉，在他死前，这种日子折磨了他六年。
在另一篇故事《风筝》里，因为妻子无法忍受丈夫对风筝近乎痴狂的热爱，烧掉了丈夫引以为傲的巨大箱式风筝。作为报复，丈夫拒绝支付赡养费，任由治安官将他送进监狱。毛姆用一段评论说，他以某种奇怪的方式使他的自我与如此自由飞翔、远远高出他之上的风筝产生了认同，而那种感觉就像是从现实生活的千篇一律和单调乏味中逃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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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误解，毛姆从来都不是一个反对逃离平庸生活的作家。他在《吞食魔果的人》开头写到：
多数世人，甚至可以说天下芸芸众生，都过着随遇而安的生活。纵然有人愤愤然以为自己似方凿圆枘，只要换个环境，可能更有作为，多数人若不是对各种遭际安之若素，也只有得过且过地认命。
六便士是一种生活，月亮是另外一种。有的人追求的是月亮，也得到的月亮。
听毛姆说，那个留在亚历山大港的医生完全没有后悔。“我赚的钱只够过日子，不过我很满足。我别无所求，只想在这里住到老死。”
那个西班牙韦拉克鲁斯教堂前的流浪汉，拒绝了“我”的施舍，将“我”给他的纸币揉搓成一个球，扔给了秃鹰。
在那不勒斯死掉的那个 66 岁的银行经理，走的时候是安详的卧姿。从倒毙的地点，完全可以看见那叫做法拉廖尼的两座拔海而出的巨礁。又是月圆之夜，也许他就死于月皎时分嵯峨之美。
毛姆在清晰地传达，逃离平庸的结果，并不必然意味着丰足的生活、荣誉和鲜花。但是却必然带给你充盈持续的快乐，让你不再咒骂千篇一律的生活。
有时候我在想，当我们都沉迷于那些勇敢追求“月亮”，最后同时得到“月亮”和“六便士”的励志故事时，毛姆就像是清醒的智者。听你要改变平庸的生活，他当然会兴高采烈，但是也会冷峻地提醒你，当你决心这么做，名誉和金钱都只是附属品，生活只会保你心安，不会向你作出任何关于“六便士”的承诺。
这也是我们都认为毛姆更加关照精神世界而不是物质世界的依据。然而我认为更为可贵的是，他并不想规劝你。他还有一篇《舞男舞女》，讲的就是囿于命运不断重复生活的一对夫妻，在做出改变的下一步前功亏一篑。毛姆只是把事实呈现出来给你看，然后把选择权交到你自己的手上。
只有你真的想好了这一切，那毛姆就是个强盗，他的文字是他的凶器，他要劫掠的是每个读者的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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