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代陆游诗《岁暮》:“旧符又拟新年换,残历都无半纸看”。新年贴春联古来有之。老家是乡镇,春联叫“对子”,红火的对子一贴上门,似乎未来的一年都沾上喜气、运气和福气。
记忆里,小时候,大年三十,上午洗掉门上的旧对子,下午贴上父亲写的新对子。一次突然发现,洗去的旧对子之下,还只残留下遒劲的字迹,在多年的风雨中傲然屹立,周围的对子纸早已杳如黄鹤。看到我非常震惊的神情,父亲难得自豪地对我说:“这是你祖父的手书!” 祖父手书的“书香门第春长在,积善人家庆有余。” 一联,入木三分,隐然深深地印透进门框的木头里。“书香、积善”是几千年来中国人的梦,它也如一粒种子种进我幼小的心灵深处,在岁月的雨露中,逐渐长成葱绿的大树,为我遮挡人生道路上的风风雨雨。
“文革”的黑云沉重地压在家乡的头上,对子作为“四旧”被破除。家家的大门如一片片枯萎的树叶在寒风中呜咽。对子这朵中华民族几千年的璀璨的文化之花黯然凋谢。
八十年代,改革的春风吹绿家乡。大家重新拾起笔,写对子。家乡的大门如久旱的禾苗逢甘霖,一夜间活过来,变得生机勃勃,骄傲地托起娇艳的对子之花。家乡似乎处处阳光明媚,幸福一下子溢满每个人的心里。
在家乡,写对子是一年中非常慎重的一件事,关系到每家未来一年的吉祥幸福和兴旺发达。写对子的人往往请家乡德高望重、有深厚国学功底的老先生担纲。我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父亲很郑重地将写对子的重担传到我的肩上,又像将振兴家族的接力棒传到我的手上。我感到挑战的兴奋,又感到手中的毛笔沉甸甸的。 送完灶神,开始忙着写对子。在方桌前,凝神静气,头脑一片空明。我虔诚拈起狼毫笔,在弟弟递来的大红联纸上,疾笔直书,有如神助,生涩的笔锋变得异常流利,一幅幅对子一气呵成。笔走龙蛇,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像春蚕在细细地咀嚼桑叶,像秋雨在轻轻地敲打芭蕉。将平平常常的红纸,变成一条条长短宽窄不一的报春使者。宽而短的是大门门脸的对子,窄而长是大门门框的对子,单个儿最短的是横批。还有房门,后门等等。大门门框贴的仍是:“书香门第春长在,积善人家庆有余。”灶台上贴的是:“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鸡窝上贴:“大吉大利”。墙角贴上:“童言无忌”。有时,弟弟将对子贴反,与横批自左向右方向相反。读起来别有风味,给春节平添了一份喜气。
对门的新四军抗战老兵侯老抱来一卷红纸,小先生,拜托!大门就写:“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他抗战受重伤,定居家乡。他平时做裁缝,并做点小生意补贴家用,自谋生路。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为侯老向老天祈祷赐福。笔势凝重,笔锋灵动,线条如铁线银钩,笔力千钧,一笔到底,无丝毫断痕,有如侯老坚贞不屈的人生。其对子用柳体,英气逼人,尽显军人阳刚的豪气。镇东的村支书小徐,弟弟的同学,也提一包红纸。大哥,麻烦!我也来讨个鸿运高照。我给他写对子用颜体,笔力雄强圆厚,气势庄严雄浑,结构方正茂密。希望小徐圆润融通,又刚正不阿。小徐在旁热心帮忙按住红纸,看着龙飞凤舞的字迹,默默地领悟着对子。
到了知天命,我非常忙,经常出差,几次在外过春节。老父重挑写对子的重任。现在,老父仙去多年,老屋早已无人。子女都在外地工作。偶然一次秋天回老家。老家是银杏之乡,一路金黄,非常唯美。看到大门上残旧的春联,“书香门第春长在,积善人家庆有余。”依稀留有老父当年的手泽,感慨万千,赋一首七绝《过老屋》:
“黄叶满庭深闭门,桃符斑驳字犹温。蜘蛛也解怜游子,细细抽丝锁旧痕。”
网友评论
玄师 兄鼓励!谈不上老先生,那时都练字。
新春快乐。
我们这辈人可能是从小要求练字,毛笔字写得好,似乎成为一个读书人的的基本素养之一,即所谓琴棋书画。现在,孩子也往这方面发展,而且面更广。
那时,在乡镇,难找到好老师,主要靠自己,现在,退下来,有时间可以练练字,吹笛。。。
新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