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往生池
寒川下意识地屏住一口气,在那又湿又冷的窒息中放任自流。
他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告别杂芜尘世,所以才蓦然发觉自己于这个尘世依旧存有丝缕寄望,除了英一郎,他还有沈瀚,或者还有长嬴……未婚夫?娃娃亲?她亲口承认又不顾一切护着自己的样子多么可爱啊!上次在船上,她也只是隐晦地提及,一副事不关己的孤高模样。还有啊,她总是护着自己呢,二人第一次遭逢便自羽良的乱枪下拖回自己一命,一直一直,像个护雏的老母鸡……他偷偷笑了,在这个尘世的最后一番辗转里,竟品出了一丝不曾有过的甜蜜和快意。死而无憾,大概便是如此了罢!他没有余力思考更多,胸腔中最后一丝空气已经耗尽,眼前一片虚幻的金星……
他的身子重重地顿了一下,肌体的本能乍然惊醒,开始大口呼吸。
他喘息着恢复神志,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里。
山洞不深,外界的天光拐着弯折射进来,足以看清洞内的情形。这是一个常见的溶洞,洞壁潮湿平滑,头顶上方湿漉漉地滴着水,仔细听来还有地下河哗哗经过的声音。他摸了一把身下,是软软一层堆积的细沙。他疑惑地仰头张望——自己是从一个“漏斗”掉落到这个溶洞里的吗?头顶上方淌着水的洞壁看起来是有出路的,不过太高了,他放弃了爬上去探究清楚的打算,活动活动手脚,准备开始他绝处逢生的新冒险——看一看洞外的世界。
洞外不是苍莽深山,不是凌虚幻境,竟是平凡至极的人间烟火!
一个小小的村落就在洞口下方不远处,炊烟袅袅,溪水环绕,几个早起的村妇蹲在溪边洗洗涮涮,一派世外桃源般的祥和宁静。
寒川楞了半响,还是谨慎地藏住身形,换了个更视野开阔的角度观察脚下的小村庄。
确实是个小型村庄,房舍不多,稀拉拉地坐落在溪谷四周的缓坡上。溪流大概就是这个小村落的核心,人们利用山势地形,修建不少简陋的水利,水车,水槽,还有一个称得上巨型的水箱,在吱呀扭转的水车下方蓄着水。在这些水利设施的左近溪岸,散落着一些木箕、筛网之类的工具。
寒川好像读懂了什么。
这时,下方的山路上,一个老者赶着驴经过。那驴子驼了一只沉重的麻袋,在上坡的山路上行得有些吃力。老者上了年纪,腿脚似乎不太便利,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老头好像早就注意到了藏在树后的寒川。他饶有兴致地盯着这个好像刚从水里钻出来,又在沙堆上打了个滚的年轻人,也不声张,直到驴子哒哒的蹄声惊动了年轻人,年轻人回头发现了老者,二人冷静对视。
之前沉重的驴蹄声忽然轻快起来。二人扭头一看,原来驴子背上的麻袋口松开了,玉米棒子一个个地滚落出来;驴子忽然减了负重,撒蹄子就跑。
“哎呀!”老者一拍大腿,心疼那滚落一地的玉米棒子,又恨追不上那撒欢的驴子。
寒川二话不说,从躲藏的树后窜出来,几步追上驴子。扎好麻袋,栓好牲口,寒川才开始往回走,沿路捡拾那滚了一地的玉米棒子。拾着拾着,就和那老者碰到了一块。
“谢谢你啊,年轻人。”老者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不用谢。”寒川帮着老者把玉米装入备用的袋子,又周到地将老者扶了起来。
“你不是这儿的人啊,从哪来的?”老者问。
寒川不知如何解释,鬼使神差地竖起手指,指了指天。
老者呵呵笑起来:“是从‘往生池’来的吧?!”
“往生池?”这个名字一点即透,寒川立时明白老者指的是流沙池——向死而生,不正是往生的意思吗?
寒川豁然开朗,不再自惭形秽,举步维艰——裘苍灵逼他到沙池中“洗手”,不是为了要他的命,而是试探和接纳,如果他能抛却过往种种,跨越生死界限,自有接纳他的一方天地。
“这是什么地方?”寒川问。
“那要看你来干什么。”老者的回答颇有深意。
二人说着已经走到了拴毛驴地方。寒川帮老者把捡到的玉米装好,牵着毛驴踢踢踏踏地往溪谷中走去。这时候天已经大亮,几个精壮的男人出现在小溪旁,利用水利设施开始劳作。
“这个地方叫仙人谷,顾名思义,是仙人才能到达的地方。”老者边走边向寒川解释:“这些人为了逃避战乱,混口饭吃,绕了好几个山头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你看得出他们是在干什么吗?”
寒川早有计较,不假思索地回答:“淘金。”
此时,他们离溪流已经很近,可以听到那几个劳作的男人发出激动得走了调的声音:
“大哥,快看!我淘到了什么?”
“马蹄金!是一块马蹄金!”
“我说什么来着,仙人谷里就是有宝藏啊!”
“这一趟没有白来!这块马蹄金足够我们一年的生计了。”
……
“呵呵,你很聪明,猜的没错,他们是在淘金。”老者笑着说:“传说仙人谷中有宝藏,方圆百里的人,但凡日子过不下去,都会到仙人谷来碰碰运气。沉得住气的人在此淘上一年半载,多少总有所获;沉不住气的人则无功而返;有的人执念更深,入山寻找宝藏的源头,至今没有成功者,能活着走出来的没几个。”
“……”
“你又是哪一种呢?”
寒川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被远处一个孩子所吸引。那孩子大概十四、五岁,又黑又瘦,蹲在溪流中一处乌黢黢的浅坝上,细得跟芦柴棒似的的胳膊端着一只空荡荡的木箕,显得头重脚轻,目光幽怨地盯着那些欢呼的大人。
寒川盯了半响,突然拔腿走上那道浅坝,朝那个男孩走去。那道浅坝似乎是用苇席之类的材料堆筑,经年腐朽,填满了淤泥,寒川一个大男人走在上面,软陷欲塌,怪不得只有个孩子蹲在上面。
男孩警惕地看着陌生的男子走近,挨着他蹲下。
“你干嘛?!这是我的地盘!”孩子凶巴巴地说。
“你的地盘……很好,很会选地盘。”寒川淡淡一笑:“你已经很富有了。”
男孩皱起眉头,只当寒川是在嘲笑他——溪流上最好的位置被身强力壮的人占了去,他只得在远远的下游拾漏。寒川却不理会男孩的怒意,低着头在脚下的淤泥里掏摸着。过了一会儿,从浅坝的淤泥里摸出两块黑黝黝的石块,扔到男孩的空荡荡的木箕里:
“喏,你的。”
男孩纳闷地看着木箕里两块模样普通,甚至称得上丑陋的扁石头,不知寒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浸到溪水中搓了搓泥,石块泛出些许奇异的紫色,但也没有本质的不同。男孩瞪向寒川,却见寒川掏出一把匕首——短小精悍,花纹游离——往暗紫色石块上轻轻一按,竟将石头切成了两爿!
“快收起来,别叫人看见。”在男孩讶异的注视中,寒川收起了匕首。
“嗬,这可是‘麟趾金’!”牵毛驴的老者站在岸边插话:“顺子,快谢谢这位大哥,你可以回家给你娘换药治病了!”
老者的话很有分量,顺子惊喜地站起身来,湿淋淋的小手拖住寒川的胳膊:“大哥!谢谢大哥!……大哥你……”顺子欲言又止。
“想问我为什么?”寒川大方坦承,向着溪流扬扬下巴,那里,三道一模一样的浅坝顺势将溪流裁成三道人工湾道:“这个浅坝,本来就是筑来淘金的——苇席包裹着石块沉在水中,既可淤塞沙泥,清洁水源,也可留住溪流裹挟的好物,省去了人手淘涣的功夫。可惜人们急功近利,拥到上游去拦水截沙,渐渐就忘掉了这浅坝设计者的初衷和功用,没有人想到,这浅坝的淤泥里一定会留有好东西。”
“竟、竟是这个道理……大哥,你是‘无影门’的人吧?”顺子五体投地,热切地说出自己的猜测。这个神秘非凡的组织在这一带民间口口相传,顺子耳熟能详却无缘见识。
“为什么?”顺子的话中有明显的示好和崇敬,寒川的脸色却是不喜。
“因为……因为你懂得好多……还有那把匕首!”顺子嗫嚅半天,终于找到力证:“那是鱼肠剑,我认得!”
“剑是鱼肠剑,可我不是‘无影门’的人。”寒川颇为无奈,又不得不解释——鱼肠剑是长嬴暗算羽良不成,反而刺伤了自己的凶器,在那场变故之后便归了他所有。
顺子咽了咽口水,一脸的艳羡和不相信。寒川有心将鱼肠剑送给这孩子,以划清自己跟“无影门”的界限,但念起这是长嬴的东西,又舍不得。
算了,我跟“无影门”大概是撇不清的。
心思几度来回,寒川总算释然,收好匕首走回岸边。老者还站在原地,含笑说:
“你不是来淘金的。”
寒川大概是老者见过的最擅“淘金”的人,偏偏根本不屑,不但随手送给素昧生平的顺子,还大大方方讲道理给顺子听。
“我来此,只为找到自己的亲人。”经过“往生池”一遭生死涤荡,所有盘根错节的念头归结成这一个。
“寻人?莫非你的亲人在此处淘金么?”
“不,我的亲人,他们从未将外物放在眼里。”寒川斟酌着回答。
老者捻须微笑,将信将疑。
此时他们走近了一幢村舍。驴子识途,撒开蹄子一路小跑,撞开虚掩的柴门,大摇大摆地走进院子的棚厩去啃草。
寒川好奇地望向院子,一下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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