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车在石家庄站停了，进站二十分钟。
因为不是假期，车上的人并不多。但好像他们都忍了几天的烟瘾要在火车上发泄，狭小的吸烟区没有一刻空闲下来，总是挤着四五个人吸烟。烟雾缭绕，空气里满是没有散尽的烟味，让人好不厌烦。开了车门，我快步走上站台。
现在是九月下旬，夏日的酷热还没消退几天，微风把地表的热量吹到人脸上、身上，总让人惶恐炎热还会卷土重来。站台上的人们拎着大包小包走向出站口。记不清路过石家庄站多少次了，但我仍然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就像这每次乘坐却还是感到陌生的火车，它只管年复一年的在铁轨上行驶，把人们送到想去的地方，路程稍远些的，还要在火车上住一晚。但无论搭乘几次，在火车上度过多长时间，它依然是一个陌生的车厢，人们在下车后的几分钟里就已经忘了它的样子。
哨声响起，要发车了。我匆忙吸了最后一口烟，走进车厢，在收烟盒里把烟头碾灭。
回到座位，原来坐在周围的三个人都下了车，对面的双人座换成了一对母女。小女孩看起来四五岁左右，一身粉色的连衣裙，头发编成几个小辫扎在一起，正不顾母亲的劝说，光着脚站在椅子上东张西望。一阵安抚后，那位年轻的妈妈终于把小女孩按在了座位上。
火车开动了，站台在窗外缓缓移动。我猜想那三个人也已经忘了这列火车，开始了此行的目的，这火车着实可怜。望了望吸烟区，依旧被几个人盘踞着。我从口袋里掏了块口香糖，向里挪动一下，坐在靠窗的位子。
小女孩并不情愿坐着，她扭动着身体左顾右盼，然后指着窗外移动的站台说，
“妈妈你看,车动了！”
年轻的妈妈正低头摆弄着手机，也许是想告诉家人她们已经上了火车，所以只是含糊的“嗯”了一声。但小女孩并不满意，她急着得到妈妈的注意，又叫了几句，见妈妈并不回答，便拽着妈妈的衣服往窗口拉。因为领口宽松，小女孩一下把妈妈的衣服拉褪到了肩膀。
“妈妈！你看车动了。”
“好了好了，妈妈看到了。”她边说边侧身把衣服从小女孩手里拉了回来，无奈的向我笑了笑。
“妈妈，妈妈！你看车开快了。”
这次她不得不放下手机，认真对待小女孩的呼唤。
列车渐渐驶离市区，高楼一栋栋甩出视线。
很快，火车停止了加速。窗外是一片农田，淡黄色的玉米穗随风摇晃，生硬而倔强。不像其他有柔软枝干的作物，玉米总是挺直着身子，抵抗着阵阵微风。风吹来时它歪一下身体，马上又用力想恢复原来的样子，它就这样在风里摇晃着。要是给它加上衣服和帽子，应该远比稻草人有威慑力吧。
土地越来越开阔，城市已经远远抛在了后面，窗外不时有几排树闪过。
我发觉车厢里安静了许多。扭过头，那小女孩正用大眼睛看着我，两手放在腿上，拉扯着裙子的褶皱。
她的眼睛真好看，在小巧的鼻子和嘴巴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大。瞳仁如墨漆的一般幽黑，好像两汪泉眼，就要从里面涌出水流。
不知是我吓到了她还是因为害羞，她斜身搂住了妈妈的胳膊，半张脸藏在后面，仍不时用露在外面的眼睛打量着我。
看到她可爱的样子，我的脸柔和起来，心里蓦然升起一股怜爱之情。我向前倾了倾，把胳膊搭在桌子上，笑着想和她搭话。
可突然间，眼前一片空白，好像什么人用木棍猛击了我的脑袋。接着是一阵疼痛，我靠在椅背上，用手指揉搓着太阳穴。
脑袋里仿佛有一把木锤正在敲击什么，“嗡...嗡...”
头痛减轻了。
我变的难以自制，泪水从脸颊划过，凉凉的。我把头侧向窗外。
那扇门被敲开了，里面满载的记忆喷薄而出，像洪水一样浸湿每个角落，而我毫无反抗之力。
眼泪像坏掉的水闸里的水一样潸潸落下。我起身走到车厢尽头，躲进了洗手间。
二
那是2014年的夏天，我在太原上大三。那年夏天和今年一样，酷热难耐。可对我来说，炎热不是最煎熬的——那时我正考虑是否应该辍学，另谋生路。
我在大二上学期挂了三门课程，补考也一塌糊涂。到了大三，没考过的课程已经有六门。当时的本科学校有一个规定——修不够学分不发学位证。也就是说，你可以读满四年，但只能得到一个毕业证。这就像时常听说的荣誉校长一样，有名无实。
没有学位证，我就白读了四年，没有人认可。
那段时间真的不胜愁苦。看着校园里欢快打闹的学生，三五成群，肆意消耗旺盛的精力。他们那么快乐，没有一丝愁绪，而我原本可以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每当这时，我都会感到无比孤单，因为自己无法更好的表达而被疏离，因为不能得到他人的理解。
我渐渐平静下来，擦擦眼泪走回座位。
火车开始通过隧道，车厢骤然黑暗起来。小女孩玩闹累了，正枕着妈妈的腿睡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穿过几条隧道后，外面已经和车厢里的灯光一样昏黄了。
我绝不是讨厌知识的一类人，对我来说可以掌握几门知识是件令人兴奋的事情。但对于类似数学这种逻辑严谨而复杂的知识，我的确不擅长。特别是到了大学，学习这类课程对我来说甚至有些障碍。或许我本来就没有学习理科的天分，但这已经无法改变了。
大三下学期开始，我已经打定主意，好好度过这个学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没有补救的办法了。更何况我总觉得当初是自己有意为之，为了什么我并不清楚。只是回忆起那段时间，隐约有一种放任自流的心态，仿佛这样我就战胜了一股强大的势力，不必受人摆布，不必拘谨的生活。
那个学期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那是除去高考后的暑假外绝无仅有的一次。
我每天7点起床，如果有课，就拿一本借来的小说，在教室最后几排找个座位，读上整节课。没课的时候我就去图书馆。偶尔一些阳光明媚的天气，我会找个地方坐下来，看来来往往的人发呆。
学校依山而建，校园里有个不算高的小山。每逢周末，总有不少市里的人，载着一家来爬山。那时候，道路两边总被汽车占据着。你还能遇到正想方设法把车停进路边空隙的新手司机。
我也时常去爬山，不是周末的时候。
山上有一个绝佳的高台，从那能同时看到宽阔的河面，公路，和下课时校园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山顶是一条长廊，但我不喜欢那里——太容易被人发现而且用意明显。如果你观察细致并带有一定的好奇心，你就可以不经指点的，独自发现半山腰那座碉堡。
几个星期后，我开始带着借来的小说旁听所有在主楼的课程。
那段日子过的飞快。仔细想想，也许是那时候透支了太多读书的热情，现在有了空闲反而不想看书了。
仿佛被什么感召着一样，那时的我疯狂的读着小说。昆德拉，菲利普•迪昂，金宇澄，蒲荔子...出名的，不出名的，只要我翻看几页后感觉很合口味，就会借回来一刻不停的读。一本厚厚的书，常常是一节大课后就已经读了一半。
记得一次下午的理论力学课，我依旧在最后一排看着书。
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照在书页上，明亮的光线晃得眼睛隐隐作痛。我放下书休息。老师还在讲解着什么，旁边的同学有的认真做着笔记，有的在课桌里用手机聊天。有一瞬间我感觉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纱，模糊、飘渺，有些不真实。不是这课堂，而是我自己。我的身体好像透明一般，也许我走下座位都不会有人发觉。
现在我意识到——尽管当时自己在看着小说，但和疯狂玩游戏的人一样，被虚拟的世界迷惑了。
那天我本该觉察到什么的，那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但我陷得太深了，我被眼前的色彩牢牢的拴住，无法自拔。
三
距离离校的时间一天天减少，而我却没有把握住任何东西。我开始回想过去的那些日子里我都做了什么，但我找不出来。这样毫无特点的一天就像凭空消失一般，让我感到丝丝恐惧。一天周末醒来时，外面已经下起了雨。
天空灰蒙蒙的，我起床洗脸，刷牙，然后坐在阳台上发呆。这种天气最容易让人伤感。潮湿的空气，阴暗的光线，还有不时吹来的夹带着泥土味和青草味的冷风。楼下三三两两的人打伞去买早餐，穿着拖鞋，遇到水坑也不躲避，径直走了过去。对面寝室楼旁的柳树枝叶还很茂盛，雨水冲刷后显得格外翠绿。在无风的日子里，那棵树总是不和谐的存在——垂下的枝条像一座冰山的棱角，不知道它为什么会长成这种古怪的样子。
我觉得自己是在和什么东西怄气，说不清是什么，但在阳台的那一刻我清楚的知道这是可笑的。我意识到这段时间自己多么幼稚。像一个孩子，玩具被小伙伴弄坏了，但却固执的不肯接受新玩具。孩子不会知道玩具不可能变成原来的样子了，但我知道。可我不肯放手，依旧不依不饶。
雨下的更大了，也许这一整天都不会见到太阳。我套件衣服，拿了雨伞，下楼吃饭。
校园分外冷清，人们都不愿在雨里过多停留，疾步前行，在身后水流微小的水泥路上留下鞋底的轮廓。食堂门口尽是灰黄的泥水，让人少了几分食欲。我匆匆吃过早餐，去图书馆看书。
我变得更加忧郁了，与人交流都显得乏力。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一个人看书。
我原以为那会是一段充实而有趣的时光，但没想到这让我更加孤僻。那时我很喜欢读村上春树的小说。有人说村上的书基调是孤独，把玩孤独。可能是这样。读村上的小说我觉得很温馨，孤独的人是我，不是主人公。
旁听课程也停止了。开始时的新鲜感消失殆尽。老师只管在PPT上讲解，偌大的教室只有老师音响里发出的声音，干燥而乏味。有一天，我从教室走了出来，走到主楼南面的台阶上坐下。
万里无云，天空像浅蓝色的玻璃，我能看到飞机正向西南飞行——它正要降落在机场。
网球场里发出击球时的砰砰声，右边的篮球场几伙人正在打球。这时候我深刻理解了小说里的那句话——“整个世界都旋转不休，唯有我停止不前”。
我停止了看书，停止了上课，每天吃过饭就在主楼最高一层台阶上坐下。
球场上总是有人，从上午9点开始，凑两三拨人打半场。中午也有人自己投篮，能看出来还在学习阶段。打网球的人似乎来得更早，每天我在台阶上坐下时，只剩下一半的场地是空闲的。上午10点人们走了，这时候太阳光线很强。下午4点，人又多了起来，一直到晚上8点，人们才伴着马上关灯的催促声离去。
网球场和主楼中间是一个小广场，四周铺着暗红色的方砖，广场东西两边种着低矮的松树。每天傍晚都有老人和孩子在这活动。孩子们骑着单车，穿着轮滑鞋互相追逐。老人们则靠着广场边缘散步，拄着拐杖，慢慢悠悠的走着。
四
这样持续了一周，我依旧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去图书馆从储物架上拿走了书包，在二楼阅览室的书架顶层留下了一本笔记。
这段时间我很少出寝室，终日在电脑上看电影、打游戏。我失去了一些东西，类似于方向感和语言处理的能力。我很少说话了，更喜欢倾听。
同学来问我要不要去打零工，布置一个活动场地，是他市里的朋友揽下的活。我欣然应允。
下午我去理发店剪了头发。第二天一早，我们坐上去市里的公交。
到达时已经是上午10点，场地四周用铁架设起了围栏。舞台下面是一排排沾满灰尘的塑料椅子。
我们一共5个人，两个女生已经拿了盆开始擦拭灰尘。这项工作耗费了大部分时间，椅子不知道在阳光下曝晒了多久，原本的粉色变得模糊了，更加像浅白色。塑料也已经开始风化，我担心如果是体型稍大的成年人随时会把椅子坐得粉碎。
大约擦了一半的光景，同学的朋友拎了一箱啤酒过来，说是德国的黑啤。酒瓶很小，上面印着外国文字。没过十分钟，那箱啤酒就被我们消灭干净了。
下午3点，椅子已经擦得透亮，然后开始在座位上放荧光棒之类的小玩具。这时舞台也搭好了，我们有了空闲，聚在调音棚里看两个调音师调整器械。
几个人在舞台前安装摄像机架，临时更衣室那里好像出了点问题，一个组织者嘟囔着什么走了过去。
傍晚时分，已经陆续的有人进场了。接下来还要工作，这是同学没对我说的。通往学校的公交9点就停运了，这意味着今晚只能在市里住下。
节目开始。伴着音乐，一群舞者出现在屏幕前，5个主持人开始念开场白。久违的热闹场面——灯光、音乐、人群。我们几个套上同学的朋友拿来的工作服，举着活动抽奖的二维码在场上来回走动。扫码的人不多，我想，要是套上卡通人物的巨大头像，也许能调动人们的热情。
五
后来的两星期里，我办理了休学手续，离开校园，去了青岛。
我无法面对与日俱增的恐惧和担心。
“太原站到了！”列车员喊道。
年轻的妈妈拎起随身的挎包，抱起小女孩准备下车。小女孩搂着妈妈的脖子，扑朔着大眼睛看着我。
“妈妈，为什么我们不能从窗户下车呢？”
“窗户是关着的，我们得从车门走”，妈妈说道。
“到姥姥家想吃什么啊？”
“我想吃鸡翅。”她欢快的回答。
我坐上通往学校的公交。滨河东路上车辆很少，特别是在晚上。你能看到车道两边明亮的路灯，蜿蜒着像一条火龙，一直延伸到学校门口。我一直很喜欢这条路，像通往某个神秘的地方，这路灯就像铁架上燃烧的火盆，有点宗教的神圣感。
图书馆依旧灯火通明。
我到二楼阅览室的书架上寻找留下的笔记。它还在原来的地方，本以为会有人发现的，真可怜。笔记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尘，这是我疯狂读书的那段时间写下的东西，看来它要永远的被遗忘在这，然后在某一天清扫的时候被人扔进垃圾桶了。
我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学校还是熟悉的样子，新建了几座教学楼，还有一个假草皮的足球场。欧，对了。应该是到了考研的时间，旁边的同学偷偷带了高数课本进来，应该是觉得自习室太闷热了。当初我们也有人这么做，时不时会被抓住，赶了出来。这样几次，管理员也就厌烦了，懒得下来查看。
“大家走吧，要关门了。”管理员喊道。
同学们纷纷收拾书本离开阅览室，几个人起身关好窗户。
我好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又回到了那段让我惆怅的时光。
可能我要感谢那场车祸。
管理员拉下电闸。黑夜里，月光铺满窗台，透过我的身体。
（忘记告诉你怎么去那座碉堡了——距离到达山路顶端三分之二的地方有一条小径，尽管它像多年前修路时被舍弃的选择，而且看起来只有一截。也许对大部分人而言，它的吸引力远没有原路返回时的窘迫大。但只要你走过去，沿着这截路的“尽头”继续前行，你就能得到这次冒险的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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