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家里的老疙瘩。我出生时，老爸就已经三十多了，等我记事，老爸就小四十了。
村里务农的人老得快，更何况父亲独立支撑这个家，大事小情都需要他亲自上阵，艰辛倍尝。老爸秃顶，四周是花白的头发，中间露出了酱紫色的头皮。后来，他索性把头发全推光了，脑袋成了不毛之地。他的眼睛是浑浊的，下面有两弯松弛的眼袋。他总是眯着眼，仿佛风沙要袭来似的。他总是衣着臃肿，一入秋就穿上了鼓鼓囊囊的棉祆，过了五一才脱下来；那是出海河工和卖沙发趴马路牙子留下的习惯。我的父亲就是一个北方农村里被黄土浸染过，被岁月揉搓过的最普通的农民形象。
冬天的夜里，家里也不闲着，要搓棒子、剥花生、择棉花、拣爬豆，一家人团坐在炕上做这些简易而又烦人的活儿。这也是一家人闲聊的时候，海阔天空天南地北地瞎说。
我是一个冒失鬼，有一次犯楼，问妈妈：“您这么好看，当初怎么看上爸爸的？”老爸听了这个问题，就嗬嗬嗬地傻笑，忙手里的活儿，一言不发；妈妈羞得脸都红了，一摊双手：“上当了呗，当初的帅小伙，谁想这么快就老啦”。为了证明这点，妈妈还下地到梳妆匣里拿来老照片。我一看，嗬！老爸年轻时头发浓密鼻直口阔，真是一位英挺的美男子。
然后妈妈就打开了话匣子，说起年轻时的爸爸。妈妈说：“你爸年轻时，人和善，心肠好，就是一位活菩萨……”妈妈说着说着，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庄户人家喜欢养点儿牲畜，比如猪、羊、鸡一类的。反正家里要割草，反正家里总会有些干瘪的粮食粒儿和麸子，喂了牲畜不糟践，还能改善生活，还能换点儿钱。
妈说，最初家里养过一只小羊，一只洁白的小羊，目光温柔举止娴静的小羊。下地劳动之余，爸、妈就薅上一筐草，回家后喂小羊。
妈回家做饭，爸就去喂小羊。爸不是把一筐草倒在羊周围，凭它随便去吃，而是把拉拉秧、灰灰菜择出去，再一把一把地喂给小羊，那叫一个精细。有时妈都生气了：“我这饭都做完了，你一只小羊还没喂完，书呆子！”爸教过几年小学，说话做事都带着点书卷（书呆子）气。
妈妈喜欢爸爸，除了当时小伙挺帅之外，还就是相中了他身上的书卷气。
爸给羊饮水，也很细致。刚从井里压上来的水，得晒上一两个小时，再饮小羊，他说怕地下水寒着小羊。妈说：“他对自己都没这么在意过。下完地，一身汗，面红耳赤的，压瓢井拔凉，咕咚咕咚就灌下去，跟灌耗子窝似的。”
在爸的精心照料下，小羊一点一点地长大，到年底，就长成了一只大羊。家里决定宰羊过年，宰羊的活儿自然落在了爸爸身上。
一大早，妈就把磨好的刀交到爸手上：“我烧水，准备归置羊下货；你去把羊宰喽。”爸爸接过刀，就像接过一捧火炭，哆里哆嗦，哆里哆嗦的。
大锅里的水烧开了，沸水从锅底下往上翻花，就像泉水翻涌一下，空气里弥漫着麦秸味和水蒸气的味。
妈侧耳倾听，羊圈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只好走向羊圈。
羊圈里的场景让妈又生气又好笑。
爸和那头羊极其亲昵地脑门顶脑门，刀子早扔到一边去了。爸爸眼泪花梢的，嘴里头念念有词，他怪异的举动把羊都惊呆了，羊想安慰安慰疼爱自己的主人，便把头顶上的旋儿抵在爸头顶的旋儿上。
这不是屠宰了，成了众生平等了，如果那刀戳进羊脖子，就和攮进爸爸的心窝子一样。
“你爸是个窝囊废！说窝囊废吧，有点过，可就是一个烂好人，任何伤害动物和人的事都做不来。你爸可善啦……”
妈捡起了刀子，一步一步走向羊。
你猜怎么着？
我爸拍了羊一巴掌：“快跑！快跑！宰你的人来了！”可羊站在原地，不动。
爸“蹭”地站了起来，拦在妈和羊之间，奓着两只胳膊。
“就跟老鹰捉小鸡似的，你爸就是护崽儿的老母鸡，我倒成了坏人——老鹰！”妈一边说一边笑。
“一老爷们儿，宰头羊怎么这么费劲，去，滚一边去！”妈拿着刀逼近了一步。
“不，我就不滚！”爸也针锋相对。
妈说，那时你爸的眼都凝上了，跟羊附体一样，就差冲撞过来了。
妈也把刀子一扔：“得了，我的菩萨！咱们喝白开水过年吧！”
后来，还是爸动的手，不过，动刀极为轻柔。据说，羊剥了一半，还跑到当街上去了。村里人都笑坏了，说老蒙家的羊腔子满街跑。
我爸就是这么一个烂忠厚的善良人。
他在王庄教小学时，正赶上文化 大—革 —命，批臭老九。
爸是烈士子女，根红苗正，没有受到冲击；其他老师可不一样，挨了批斗。
有一位李老师，出身地主，是被批斗的主要对象。首先，同事、学生纷纷上台揭发捡举，以示自己的阶级觉悟高；其次，就开始了批斗，呵斥、推搡、殴打是家常便饭，李老师经常不让回家，随时准备挨斗。
多年以后，我陪父亲去看望李老师，相隔四五十年了，李老师一眼就认出了父亲，十分激动“老蒙！老蒙啊！”
李老师跟我说：“当年，有很多人揭发我检举我，给我头上扣屎盆子；可你爸没有过。那时，打一个被批斗的人，再正常不过了，打得越恨说明你觉悟越高，巴掌嘴巴，甚至凳子腿，我挨多了；可你爸从来没动过我一指头。老蒙啊，好人！”
“有一回，晚上有批斗会，我被关在小黑屋里。是你爸趁没有人，给我送来热水和窝头，真是活菩萨。这事啊，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爸还眼泪花梢地跟和我说，老李呀，要挺住，别胡思乱想，运动终究会过去……”
老爸很健谈，但他从来不谈自己的事，觉得自己身上没有故事，卑贱得像一粒尘埃；可，他却是一些人眼中的菩萨。佛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菩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