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肢人

作者: 树语石 | 来源:发表于2018-01-29 16:43 被阅读0次

    我是在回家探望父母的时候遇到他的。

    当时我正和妹妹逛街,想给妹妹的孩子买双鞋,忽然看见一个奇怪的人,他爬在地上走路,身形敏捷,像蜥蜴。出于好奇,我仔细看了看他,只见他缺着一条腿,头发污垢、衣衫褴褛,是一副不解人事的样子。令人吃惊的是,我从他的侧影中依稀辨识出了童年伙伴的印记。

    “马丹?”我惊讶地低声叫出了他的名字,看着妹妹。妹妹点点头,递过一个复杂的眼神。

    是马丹,哥哥的小学同学,大我两级,他在镇上很有名气,我知道他的事。

    马丹是家里第五个男孩,因为舅舅家没有孩子,马丹一出生就被过继给了舅舅,那时候马丹名叫袁丹。舅妈对袁丹很疼爱,可是袁丹五岁的时候舅妈死了,舅舅一年后又娶了新舅妈,新娶的舅妈来了一年就生了个女孩叫袁倩,对袁丹开始挑剔,让幼小的袁丹帮着干地里的活,洗衣做饭、带袁倩。

    那时候我和伙伴们去场上玩的时候要路过一个水坝,总看见袁丹蹲在水坝边洗衣服,我们年幼,经常跑过去在袁丹的洗衣盆里往出捞孑孓。水坝里打出的水里总是有很多漂浮物,袁丹打出水后会先把最上面的一层柴草、浮游撇出来,但孑孓是总捞不干净的,他就不管孑孓,开始洗衣服。孑孓是蚊子的幼虫,惯在一切水面活动,它们长着非常大个的脑袋,身体细长,身体两侧有几组细毛帮助它们在水里游动。有的孑孓身体是直的,有的是卷成一个圈的,我们就拿着小棍子一个一个往出捞,如果有瓶子,我们会把捞出来的孑孓放进盛了水的瓶子里玩。我们捞一会儿孑孓,觉得无聊了,就继续相喊着去场上玩,只有袁丹去不了,袁丹的身边总是有一大堆衣服,有时候还有拆掉的被子和褥子需要洗。我们走的时候,袁丹就用有些忧郁的目光瞅着我们走远,然后低下头去继续洗他的衣服。

    有一次大冬天,天特别冷,水坝都冻上冰了,我爸妈带着我去看生病的亲戚,路过水坝,远远地看见有人在那里,似乎在洗衣服。走近了一看,竟然是袁丹,他把水坝上的冰凿了一个窟窿,从窟窿里打水上来,倒进自己搬过来的大盆里,大盆里盛放着他正洗着的衣服。他的手冻得通红通红的,虽穿着一件腋窝里露出了棉花的旧棉袄,棉袄的半截袖子已经在水里浸湿了。他的脸有些黑,似乎是涂了什么脏东西没洗干净,鼻涕掉下来快要到嘴唇了,那时候他才七岁。我爸一看就火了,我爸是大嗓门,说话就像吃了枪药,大声说:“这么冷的天不把水打家里热热洗,在这儿怎么洗?”

    袁丹只是抬头看了我爸一眼,他个子小小的,语言也并没有发育完全,加上他本身就沉默寡言,似乎不知道怎样跟我爸这样一个大人争辩。

    我爸非常恼火,他三步两步就走到旁边袁丹家,推开大门在门口嚷嚷。袁丹的舅妈出来了,我爸脸红脖子粗,气得要颤抖似地指着在水坝边洗衣服的袁丹对舅妈说:“这么冷的天,你去那儿洗件衣服试试?你让这么小的孩子在冰水里洗衣服?”

    他可能还要说别的,被我妈拉着衣襟使劲扯,就忍住了。

    袁丹舅妈脸红了,脸色很难看,她还没开口,我爸又说了:“你怎么也得让孩子把水打回家洗吧,把水热一热,或者放一放……”

    袁丹的舅妈就喊袁丹,让袁丹把水和衣服端回去,袁丹抬头看着舅妈,直到看懂了舅妈的意思,他才弯下腰端起比他粗大很多的大洗衣盆,一步一挪地挪回了家里。

    袁倩两岁多的时候袁丹的舅妈又生了个儿子,叫袁迪,袁迪八九个月时舅妈对袁丹的嫌弃越来越甚,经常打骂。有一次袁丹给袁迪把尿,袁迪边尿尿边闹腾,一挣扎脸朝前栽在了尿里,糊了一脸尿水,舅妈就用擀面杖像敲葫芦一样打袁丹的脑袋和手,袁丹的脑袋和手都被打肿了,袁丹藏在收粮食的仓库里一天没出来。第二天舅舅在仓库里找到袁丹,把他送回了原来的家。

    袁丹回家后改名马丹,袁丹原来管妈妈爸爸叫姑姑姑父,管舅舅舅妈叫爸爸妈妈,被送回去后,马丹开始管爸爸妈妈叫爸爸妈妈,舅舅舅妈叫回舅舅舅妈。

    马丹过继后他妈又生了三个女孩,家里一共八个孩子,马丹排行老五,是最小的男孩,我们那儿一般人都疼爱最小的男孩,可是因为马丹过继给舅舅八年多,父母都对他淡了,最疼的是马丹的四哥和小妹,四哥比马丹大两岁,小妹比马丹小六岁。有什么好吃的,妈妈都偷偷放起来等别的孩子没在时给老四和老八吃,干活的时候喊别的孩子干,最爱喊马丹。

    我那时候需要每天看我弟弟,弟弟呆在家里爱哭闹,我就经常抱着他到马丹去,马丹家女孩多,时间好打发一些。那时候就经常看见马丹穿着他哥哥或者弟弟的衣服,衣服不是长得快到膝盖,就是短得遮不住肚脐眼。饭熟了舀饭的时候,八个孩子排着队端饭,每次轮到马丹的时候后面的妹妹就叫:“给他少舀点,舅舅家饭那么好吃不在那吃,偏过来跟我们争食。”

    但马丹似乎一点也不计较妹妹的刻薄,他回到兄弟姐妹中间后很快乐,个头长高了,还无师自通地会唱歌画画,那时候在他家我经常看见他往本子上抄歌词,或者在写过的作业本的背面画画。

    家里只有马丹和四哥学习好,别的孩子就早早地辍学务农了,马丹和四哥上到高中毕业,先后考上了省里的大学。

    马丹上学晚,23岁时大三,这时候他恋爱了,他恋爱的对象是他的表妹袁倩,袁倩当时高三,两个人公开恋爱起来。舅舅舅妈反对马丹和袁倩恋爱,但也没有过渡干涉,他们觉得袁倩还小,再大些会回心转意。

    据说马丹和袁倩恋爱是袁倩主动的。袁倩一直对马丹特别好,马丹就当是妹妹,没想到有一天袁倩真的表达了男女之情。马丹憨憨地说:“我们结婚的话,会生出傻瓜的。”袁倩说:“那我们就不生孩子。”马丹说:“那怎么行,咱们这个地方的人,没有人不生孩子。”袁倩说:“那我们就不在这个地方生活。一个人总要为自己活着。”

    他们当时是在马路上遛弯,天色已晚,街头路灯昏黄。袁倩说,有一句话是她从一个笑星那儿听来的,她对着空旷的马路大声喊:“一个人要是不能为自己活着,那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她张开双臂,像是在挡住那句话的回音,路灯下他们的影子拉长在街面上,看上去厚实真切。

    上了大学的马丹学习很好,社交也逐渐广起来,显示出了一个男人的魅力,他也逐渐对自己产生了信心。他不管不顾地和袁倩谈起恋爱来,他相信他将拥有自己的爱人,自己的世界。

    24岁,马丹大学毕业被分配回家当了一名中学老师。工作半年后马丹辞职做生意了,他想赚钱,想以此来给自己挣得一份丰厚的家业,也证明自己的价值。马丹做的是跟农业相关的薯片加工销售,经过两年的艰辛创业,马丹的薯片加工厂慢慢有了起色,一年能盈利40多万。

    “马丹,马丹……”马丹在梦里老是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样叫他。

    28岁的某一天,马丹买了车。他将车开回家的路上忽然想: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买车呢?为什么不早不迟,偏偏是这时候?他脑子里电光一闪,想起了袁倩过两个月就大学毕业,他是想开车去接袁倩。

    28岁的时候,马丹开车去接大学毕业的女朋友袁倩,在路上被一辆大货车撞了。

    马丹是在高速公路上行驶,没注意从右侧入口进来一辆大货车,货车速度很快,来不及躲闪,一下子撞到了。大货车逃逸了,马路空寂,前后无人,袁倩坐着的副驾驶前后完全挤到了一起,袁倩胸部以下已经变形碎裂了。21岁的袁倩声音虚弱地叫着:“马丹,马丹……”马丹心中一凛,他忽然想起这就是自己梦里听到的那个声音。

    袁倩声音虚弱断断续续地说,她一直记得马丹小时候看护她和袁迪的样子,她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爱你吗?马丹,我是心疼你,从认出你就从没停止过心疼你,这样的心疼最终幻化成了对你的爱。”

    马丹的心炸裂了。

    可是马丹没能救下袁倩,他失去了袁倩,还有自己的右腿。

    马丹沉浸在悲伤之中,他放弃了做生意,悲伤了三年。

    第四年,马丹32了,他开始画画。马丹画的是中国画中的工笔画,工笔画程序多,要一层一层上色,需要耐心,马丹说他是靠画画打发时间,有时候他也写写书法,他说练书法也是打发时间。一开始马丹装了半条假腿,出门的时候就装着假腿一瘸一拐地走路,后来马丹嫌假腿别扭,取掉了假腿,拄拐杖。

    画画10年,马丹不再画工笔画了,开始写意,并且开始练书法中的狂草。马丹画画从来不留,每个月,他都集中一天到村头的大坑里去把这个月的画儿全部点火烧了。

    马丹靠着自己做薯片生意剩下的一点钱生活,后来钱越来越少,他到兄弟姐妹家东家吃一顿,西家吃一顿地过活。父母劝马丹再做点生意,或者干脆种地,马丹不听。村里人见马丹一天到晚只知道画画烧画,都说马丹脑子出问题了。

    镇上有个人懂点画儿,有一次来村里串亲戚看见了马丹的画,那人觉得这画不俗,好奇地跟马丹要了一幅画。后来到北京浪亲戚的时候给亲戚的朋友看了,亲戚的朋友是开画廊的,一看马丹的画,大吃一惊,说这画将来能值大钱,这个人不得了。

    镇上那人回来后特意到村里来找马丹,把亲戚朋友的话对马丹说了,想跟马丹要几幅画,说拿到北京画廊卖着试试,马丹微笑着拒绝,当天晚上把所有的画都烧了,再也不提画笔。

    后来,不知从何时起,马丹不再拄拐杖走路,而是两手拄地,与剩下的左腿配合,像蜥蜴一样爬行。他说这样走得快,比拄拐杖方便。他说:“人本来就是用四肢走路,我没办法直立行走了,爬着走倒比你们走得快。”

    不知道是不是偷偷练过,马丹爬行走路的速度越来越快,甚至逐渐能上房上墙,在树上活动比猴子还灵活。

    不管对马丹的故事有多了解,真正看到他的时候还是未免心灵受到的冲击。我趁他没走远喊了他的名字,“马丹!”我叫道,他回过头微微一笑,我看到他的头发像毡一样卷在一起,脸上淌着汗。

    “马丹!”我说,我走上前去,递给他一块手绢,想让他擦擦汗水,他没有接。

    “你为什么不站起来走路呢?”我忍不住说,脑海里想起了无数年前那个总在学校里追逐打闹的男孩子,他比我大两级,长得很帅。“人,总是要站起来的嘛。”

    在说“人”和“站起来”这两个词时我着重带着一些激情。

    “不,”他带着一种灿烂的赤诚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样不文明,没人样儿,是不?可是,你忽略了,有一样东西要远远比文明、比人样儿,比所有你们想要的其他一切东西都更重要,那就是——心灵的自由。”

    他说完这句话,以非常快的速度窜过了身边往来的车流,消失在马路的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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