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级的时候,谷清明代表县里参加了一次省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竟然毫不费力的获得了一等奖。这在乡村里是不得了的事情,人人一说起谷清明就竖起大拇指,咂着嘴羡慕着这怎么是别人家的孩子,更可气的是,还是一个酒鬼的孩子。
谷清明把奖杯捧回家那天,妈妈看着奖杯,用头巾不断擦拭着眼角,转身走进锅屋,一会儿工夫,端出来一碗面,破天荒卧了俩鸡蛋。
按照谷清明目前的水平,跳个两级都没问题的。校长谷鸿儒也多次和谷清明的妈妈说过这个问题。谷清明的妈妈说,还是踏踏实实一级级上吧。她怕孩子小,受欺负。
谷鸿儒也私下问过谷清明,愿不愿意直接上初中,谷清明咬着嘴唇摇摇头。谷清明的姐姐跟谷鸿儒说过,弟弟也想跳级,但跳到初中就得住校,住校就不能常回家,不能常回家就保护不了妈妈。还有初中的学费也贵,住校也要交钱,这几年,家里交不起。谷鸿儒摸了摸这个孩子的头,心里很酸楚。
人们都说,没想到酒瘸子能生出来个这么聪明的孩子,真是苍天不长眼了。又说,这么聪明的孩子生在这样的家庭,也是糟蹋了,看那情形,还不知让不让上完小学,白瞎了这么灵光的脑子,瞎了一个天生的大学苗子。
但谷清明的妈妈却是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让儿子上成学,走出这个村庄,再也不要回来。
谷家村这个地方一年收两季庄稼。夏天收麦子,秋天收稻子。快到芒种了,联合小学的周围大片大片的麦地已经金黄。风有点暖,麦田漾起一层层波浪,天空飘过一朵朵白云。
谷清明在上学的路上时常喜欢站在麦田边上,看麦浪从青青翻滚到金黄,一看就是半天。远处,一块麦地上站着两个稻草人,它们俩真像双胞胎,穿着一样破烂的白汗衫,带着一样破烂的黄草帽,风吹过来,稻草人伸展的双手微微摆动。头顶有几只麻雀盘旋着。
还没出五月,妈妈说五月是不能剃头的,会赖。所以谷清明的头发像夏天路边的野草,抓起一撮就可以扎个小辫。风吹过来,吹起搭在额前的头发,露出宽阔的额头。不得不说,谷清明是个好看的男孩子,虽是个乡村孩子,却是少有的眉清目秀。
今年风调雨顺,麦穗个个饱满,再过十几天就能收割了。希望交了公粮能剩多一些,谷清明暗自祈祷着。
姐姐们好几年没有做过一件新衣服了,还有妈妈,谷清明从记事起,就见过妈妈一年四季只有两套衣服,新旧补丁层层叠叠。九十年代初,村里已经没有人再穿带补丁的衣服了。而谷清明的家却连吃饱饭都比较困难。
这个家庭,有一个酒鬼,比别人家的生活倒退二十年。
谷清明似乎没有发现自己一年中有三季在穿那件草黄斜纹卡几布军服。那件衣服是清明的舅舅从部队退役后送给他的,被妈妈改了又改,从一年级时就穿在身上,春秋单穿,冬天套在棉袄外面。从一开始套棉袄也很肥大,到现在单穿都捉襟见肘,已经洗的发白了。妈妈说,给你买一件新衣服吧,谷清明固执的说我就喜欢这件衣服。
初夏的早晨还是比较凉爽的,谷清明单穿这件衣服正好,不冷不热。
他站在麦地中间的小路上,看了一会儿稻草人,伸手揪下几根狗尾巴草,抽打着路边的野草,慢悠悠的向学校走去。
昨天,那个人又打妈妈了,清明皱着眉头,牙齿不自觉用力咬着下嘴唇,穿着黄球鞋的脚踢着一个土坷垃。踢着踢着,谷清明忽然弯腰捡起那块土坷垃,用力向麦地里掷去。土坷垃无声地落在了麦地里,没有一丝声响,也没有激起一点涟漪。谷清明有点生气,胸口一起一伏。太阳已经升起来,橘色的阳光照在清明稚嫩的脸旁上,鼻侧映出一小片阴影。
“清明!清明!等我一下!”甜软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谷清明回过头,是谷雨,正一路小跑向他过来。额前的刘海,随着她跑步的起伏跳跃着,她背了一个双肩包,书包在背后拍打着。
对于谷清明,谷雨从不吝啬她的笑容,也不吝啬她的话语。班里大多女同学男同学都说谷雨傲,眼睛长在头顶上。但谷清明倒没有觉得。虽说谷清明也个话极少的男孩子,但和谷雨却时常说很多的话。
谷清明今天却不想说太多的话,他继续低着头,用脚踢着土坷垃,慢慢向前走着。谷雨气喘吁吁跑到跟前,谷清明仍不说话。
“哎,你今天怎么了?”谷雨说。
“没怎么。”
“你早晨吃饭了吗?”谷雨看着谷清明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就找一个问题。大人们之间见面打招呼都这么问。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往往是这样的:
吃饭了吗?
吃过了,你吃了吗。
我也刚吃过。
吃饭了吗?
没呢?
上俺家来吃吧?
不了,俺家正做着呢。
谷雨等着谷清明回答,但谷清明却没有按照模式回答问题。他似乎没有听到谷雨的问题,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脚下的土块。
半天他忽然抬起头:“谷雨,你有没有想过要杀死一个人。”
谷雨瞪大了眼睛,看着谷清明。她在谷清明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束小火苗,她也不懂那是什么,总之有点和平时的谷清明不太一样。
谷雨认真的想了一下,说:“有。”
“你想杀谁?”
“管计划生育的那个光头。”
“郭卫东?”
“对。就是那个姓郭的,这个人可坏了。”谷雨一想起这个人凶声恶煞半夜砸他们家门,带走爸爸妈妈。又罚光了他们家所有的钱,就恨得牙痒痒。
谷清明好像暂时忘了他为什么问谷雨这个问题。只是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孤独了。原来这个世界上不止他一个人想杀人。
他读过一些书,书中说,杀人是罪恶的,是犯罪的,要坐牢。妈妈也长说,要做个善良的人。可是善良的人为什么老是被不善良的人欺负。
“可是,我听说,杀人要一命换一命的。”谷清明说。
“嗯,我也听说了,杀了那个人,报仇了,可是,我要被枪毙死了。爸妈一定会伤心的。”谷雨说到后半句时有点心虚。
谷清明没有说话,但他的思绪却在活跃。妈妈平时那么疼他,还有三个姐姐。如果他把那个人杀了,妈妈就不会挨打了。可是我也得死,那妈妈是不是会比挨打还痛?
谷雨又说:“清明,我听我奶说了,对于坏人,神的儿子耶稣会惩罚他们的。所以不要我们杀了。神会把他杀死的。”
“要真是那样就太好了。”
“是真的,我奶说的。”谷雨一脸认真。
说着他们已经走进了联合小学的区域里。经过办公室时,从门里走出来数学老师郭连军。他朝谷清明招了招手:“清明,你过来一下。”
谷雨也跟着走了过去,郭老师却朝她摆摆手说:“谷雨,你先回教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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