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岁的程宝源先生,依然让一颗清心照着不居的日月。
他是中国书法家中的异类:在这个躁热的名利场中,他如一支莲荷,出污泥而不染,洁净馨香;又如一线山溪,润世间之干涸,悄然潺湲。
2010年岁末,他在《程宝源诗稿》一书《作者自白》中说:“我既不是书法家也不是诗人,书法和诗歌创作只是我一生的爱好而已。进入古稀之年,按我的性格习惯,依然进行着创作,因为这样才是我最好的休息。”又是九年过去,这位独自前行的人,不仅为这个悲欣交集的人间持续创作了大量不求任何报酬的优秀作品,更让自己的人生与艺术日臻炉火纯青的化境。不要说书法界那些热闹非凡又煞有介事的物什,一概不能牵惹他丝毫的波澜,甚至夕阳衔山的消息也不能惊动他自在的生命。一个“爱”字,让他在炎凉的人世间点燃起暖意融融的炉火;而一个“淡”字,又让他在纷纷物化的众生间,回复起一片人性的森林。他的花费大量时间教导青少年书法与在老年大学旷日持久地教学,都本着一个纯粹的理想,让书法的墨香与精神,薰染在大家的肺腑间、种植于人们的心灵中;也在无形中,让一种温暖与清白的人生态度,影响他所接触与教授的人。他说,“我想将一生所学所悟的东西毫无保留地传授于他人”。他告别老年大学讲坛时那一遍又一遍不愿停歇的掌声里,还有那四五十个朝他深深鞠下的躬,有着无法计算的肯定与缠绵的留恋。在当下唯利是求世风里,这样的镜头是罕见的。
“一洗孔方霾雾气,九思至圣仪礼风,一洗了之”,这是他堂号的真解,也是他做人的写照。尤其在70岁之后,从生活到心灵,被人孜孜以求的俗务与物质,都被他干干脆脆、一概抖落干净。没有了负担与纠葛,没有了桎梏与束缚,被解放被净化的心灵与被解放被净化的书法艺术便汇融一体,有了天地自然的精神与当下社会罕见的静气与纯粹。知之,好之,乐之,他说这是他“最好的休息”,实则亦是他持久而丰盈的快乐与享受。他没有流行于书坛画坛名家们排场阔大的工作室,甚至创作的案几也仅供挥毫,但是他忘我于再没有负累的境界中,让心血与笔墨都扇动起自由的翅膀。
我们早已忽略了鲁迅整整一百年前的期待:“美术家固然须有精熟的技工,但尤须有进步的思想与高尚的人格……是能引路的先觉。”(《热风•随感四十三》)不要说一个世纪前“五四”的境界,我们甚至连古人也不如。古人还能将书法当作承载生命或生活必须的工具,实在、有用,也活泼、蓬勃,瞧瞧那些传世的碑与贴,其内容几乎都是有血有肉的原创。而今天,书法作品的内容却鲜能遇见原创者,大都将古人别人的东西抄来抄去,各种隆重的场面与赫然的名号之下,却现着一种缺乏生命与原创的苍白与单调。
程宝源先生诚如鲁迅所热望的,走了另外一条僻静而寂寞的路:他从容而自信地将生命化在笔墨里,还创作并书写出有滋有味、有思想有情感的诗歌,不凑热闹,不挤名利桥,不在场面上耗费心思与精力。一部《程宝源诗稿》,是书法之美与思想情感之美兼而有之,虽装潢简陋却内容厚丰。“雕虫小技岂堪夸,高士当今密如麻。若问大师何处有,还须期待浪淘沙”,这是他《自律》一诗的吟唱,将魁梧身化作中流砥柱。他却并不高高在上地挥笔,而是将思想的触角,伸进平凡的生活,并献出一个真正知识分子的忧患,“破却千家造锦楼,有人欢喜有人愁。华灯高照无眠夜,冷雨潇潇几度忧”(《街头所见》)。正是这种与大地与底层通接的本色,使他的诗歌与书法艺术都有了一份格外感动人的力量,那首《有感》,值得反复咀嚼:“海棠娇艳别成林,素雅梅花更沁心。细品何如桃与李,累累硕果自垂阴。”因其清虚无欲,才见风骨劲节,“往来多是青衿客,官宦何曾见一人”(《答友人》);“无须卖字养儿女,不为金钱惹事非”(《古稀作书有感》),则将一种高洁独立于红尘滚滚的世间;那丛“清幽可怜”的牡丹,那阵“凄清”难赴约的小雨,那支“含愁诉曲衷”的月季,那个“老来别有相思苦”的雪夜,又无不抒写着一种饱经风霜却纯真依然的深情。而那首《书屋偶成》则直逼唐代经典的绝句,流溢着心香的芬芳与文学的美好:“淡月凉如水,轻烟漾晚波。早春时雨少,陋室墨香多。”
对于书法艺术,程先生有着独到的见解。他推崇二王、董其昌,喜爱五代时的杨凝式,“率真应许杨疯子,岂独癫狂意味长”。特别在朱复戡、孙育儒落泊潦倒之时跟从他们学习书法与做人,更是获得真传。但是在他“退笔如山墨如海”的近六十年书法实践与悉心探求中,他更明白厚学基础上的独创并建立自己风格,具有根本的意义。
年轻时的程宝源曾梦见过郑板桥,郑还在梦里传授给他怎样写好书法的四个字,只可惜醒后百顾而不可再现。只是从此,郑板桥在程先生漫长的书法人生里,有着深刻的影响。这种影响,既有“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的情怀,有“七十老人画竹石,石更凌嶒竹更直”的骨气,更有郑板桥化古而独创的艺术理念。郑板桥数见石涛画兰竹,“极多亦极妙”,却要“学一半撇一半”,为什么?就为了“各有灵苗各自探”,要走出自己的路来。郑板桥有一方印刻着“青藤门下走狗”,是他对那个徐渭徐青藤的敬爱与折服。而程宝源先生亦将自己的书房名之为“青藤书屋”,也对这个天才的徐文长有着深长的倾慕与叹服。这个徐渭又怎样论说书画?他说“临摹《兰亭》本者多矣,然时时露己笔意者,始称高手”,要时时露出自己的笔意才行。难怪袁宏道会这样评价他,“眼空千古,独立一时”。八十有三的程宝源,就为这个自己的“灵苗”与“己意”,走了好遥远好深幽的书法之路,而且还在津津有味地跋涉不已。
他出生在一个教育世家,那时正是民族遭受大难的时候,忧患也就伴随着他的成长。他曾有过热血沸腾、积极上进的青春,而漫长的教师生涯,当然也铸就了他“留得清凉荫后生”的仁爱品格。蹉跎与坎坷是免不了的,比如父亲的右派身份与家庭成分的升高,都断绝了他“进步”的路。祸兮福所伏,路断处便是开始醒悟处,也是真正的人生境界提升的肇端,更为这种向上的跋涉,一点点丢却了赘脚的包袱。
正如“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也有着“猛志固常在”的另一面一样,“心远地自偏”的程宝源先生,也有着他“金刚怒目”的一面。他可以为一位就要被无辜抛弃的梁山姑娘挺身而出主持公道,可以在反右的当尔愤慨于公社书记的劣行拍案而起,可以在险恶时代将遭冤受难朋友的家属收留,甚至敢于冒大风险救护老师孙育儒。那是遭遣放的孙育儒的一张画正要惹出大乱子,画面是干树枝下一只花猫正觊觎着枝头的一只蜻蜓,题目是“痴心妄想”。那动辄罹罪的文革年代,猫与毛谐音,一旦被“揭发”,会有灭顶之灾。程宝源不由分说,急赶至放画的工艺美术厂,直接将有孙育儒署名的落款裁下烧掉,不顾别人的呵斥。而今,朱、孙两位老师都已仙去,给他影响并建立着友谊的那些民间文化高人——杨志举、杨秋生、杨骥明、刘之、刘半农、崆峒和尚、孙徵禄等——大都已不在世上(百岁老人杨骥明先生仍然健在)。看透世情与生死的程宝源先生,还在常常的怀念里,将慈祥的笔墨化作怡人的霞彩。
铅华洗尽,减之又简,他让从生命里流出的作品,在韵致灵动、神采绚丽之上有了朴素温馨的光芒。当今,书坛画坛文坛对于名利的贪婪与饕餮,已呈病入膏肓之势,盲目的“诸体兼擅”与跨界已成风气。程先生远远地避开,更反其道而行之,真草隶篆,都能为,他却于七十之后将书法落脚于行草,勤恳,执著,痴迷,甚至认为写了一辈子书法,还要在那一“横”上再下功夫。他清醒地看到,二王以下,那些成名的书家们,哪个不是以突出的一体而传世?郑板桥只凭一个“六分半书”既可不朽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样一个充满着热爱的生命与散发着美之光芒的行草艺术,就以“程宝源”的名谓,珍藏并茂盛于孔孟之乡的大地上。
己亥深秋于方圆垦荒斋
作者简介:
李木生,著名作家,散文家,诗人,高级编辑。1952年生于山东济宁农村,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曾出版诗集《翠谷》、传记《布衣孔子》、散文集《乔木森森》等。散文集《午夜的阳光》获山东省首届泰山文艺奖,散文《微山湖上静悄悄》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获中国散文协会冰心散文奖,作品入选全国各种选刊、选本、大中小学读本及初、高中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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