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回来,我发现家里的碗橱长出了一片森林。
小小的,只有巴掌那么大,但确实是一片森林。用放大镜凑近了看,甚至还能看到成群的鹿和野牛在奔跑。
「实在是太奇妙了!」妻子惊叹。
她一直梦想能有个花园,可惜我们的收入只能买得起这样一套小公寓。这片小小的森林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她的梦想,我们决定要好好守护它。
森林在妻子的悉心照料下茁壮成长,没几天便占满了整个碗橱。一个周五,我下班回到家,刚开门就听见妻子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哇!你快来看!」
我鞋也不脱就奔进厨房,接过她的放大镜。
「是人!」
「对呀,我刚回来就发现了。」妻子得意洋洋。
放大镜下的那群人类,身上仅穿着树叶编成的衣服,看起来有点无精打采。他们围在一起,比划着奇怪的手势,时不时跪下朝天膜拜。
「他们在干啥?」妻子问。
「好像是在祈雨。」我想起电影中原始部落的仪式。
妻子一拍脑袋:「哎呀,我碗橱的烘干模式一直没关。」
我从阳台拿来喷雾器,对着那些人们生活的地方喷了几下,荒芜的厨壁上竟迅速长出绿色的植被。那些人类快乐得跳起舞来。
「如果你是他们的上帝,你一定是个好上帝。」妻子满足地把头靠在我肩上。
我感到莫大的鼓励,每天朝九晚五的工作都害得我快脱发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废寝忘食地培育这个小小的世界。我敞开碗橱,让阳光可以充分射进森林。我搬掉厨房里所有东西,以保证他们有足够的土地。那些人类也没让我失望,才过了不到一个礼拜,他们就懂得钻木取火了。
于是我打算进一步改善他们的环境。我给厨房装上日晒灯,每天定时洒水「降雨」。我甚至用实验室级别的塑料棚将整个厨房团团裹住——虽然森林已经占满了大半个厨房,但即便飞进去一只小虫子,也可能对他们的生态环境造成毁灭性的灾难。
「我们还是生活正常点吧!」妻子双手盘在胸前。
「别急!他们已经有部落了,马上就会建起城市!」
开始城市化聚居的碗橱文明,人口以几何倍数膨胀,小小的厨房马上就容纳不下了。很快,他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快乐地生产生活,为了争夺土地资源,大规模的战争频繁发生在城市之间。这片曾经的小小的乐土,现在已经是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而接着,我的家庭也被争吵占据。
「我们必须把客厅给他们!」我斩钉截铁。
「你脑子呢!」吵了一整天,妻子也已经歇斯底里了,「这家是我们的还是你那帮小人的?你还想不想过下去了?」
「你难道一点悲悯之心都没有吗?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这样下去。太残酷了!」
妻子二话不说,抄起桌上的瓷盘子就砸。那些盘子已经从厨房搬出来放到餐桌上有小半年了,碎裂的时候发出失去家园般的哀叹。
砸完盘子,她反而出奇冷静了。「你要这么办,我们就别过了。」
我没说话。
两天后,妻子搬走,碗橱文明走进了客厅。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将个人家庭利益凌驾于一个完整文明的未来之上。我做不到。
照看这个文明世界,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情。有太多太多细节需要关注,一个喷嚏都有可能引发大规模的死亡。时间越来越不够用,我辞去工作,全心全意投入到他们的世界中去。
独自生活虽然寂寞,但看着这些小人类开疆辟土,成立国家,发明越来越先进的工具,我有种说不出的成就感。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开始造出高楼和铁路,甚至雄心勃勃地统一成完整的文明。我无比自豪,夜夜安然入睡。
直到有一天,沉睡已久的音响在半夜将我吵醒。
那是一种高频率的杂音,很多年前的老式无线电话对音响都会造成这种干扰。但是现在早就已经没有这种电话信号了。
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碗橱文明正在发出沟通信号!
终于可以和他们沟通了!我欣喜若狂。
深夜的世界在黑暗中静默着。我凭借在网上搜索来的无线电知识,好不容易改造好一台旧手机,成功与碗橱文明的信号对接上。连接通话的瞬间,我的心是颤抖的。
而对面竟先说话了。
「信号接通。这里是世界联邦,这里是世界联邦。那边是什么?能够理解我们的语言吗?请回复。」
他们居然使用和我一样的语言!我心脏狂跳,憋出三个字:「你们好。」
回应我的是漫长的沉寂。最后,一个声音问:「您好。请问您是……创造万物的神吗?」
我失语许久,才终于有勇气开口。「可以说……一直以来,确实是我在照顾你们。」
电话那边传来欢呼声。显然,他们刚才经历过激烈的争论,现在有一方赢了。
「神啊!请你告诉我们这个世界的真理吧!」
「真理?什么真理?」
「就是您藏在世界尽头的那个,解释一切问题的终极答案!」
一万匹马在我脑海中奔过。解释一切问题?我能解释什么?
等等,在小时候,我好像也不是没想过这些问题。幼时的星空清晰得就像溪流,我时常在夜里仰望银河,风从繁星之间穿过,安静得甚至能听到它们低语的声音。然后,随着年纪渐长,我慢慢相信眼前的一切远比沧海一粟更渺小,人们说这个宇宙源于两百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我学会接受这个观点,并把它抛在脑后,因为人人都有更实际的问题要面对。了解起源和方向并不能帮助我下一顿吃好一点。
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一切了。三十年前,星空并没有给我答案,而现在,问题又重新抛给了我。透过玻璃窗,我再次仰望那片保藏着无数秘密的夜空,却发现它早已被灯火盖过。没有星星,没有银河,城市的霓虹淹没黑暗,占据了天空。厚厚的窗玻璃映出我的脸,我既看不清天空,也看不清自己。
是啊,我怎么可能看得清呢。就连和碗橱里的世界通上话,我都得靠上网搜索才能搞得定。我不过是个丢了工作和老婆的失意中年人而已啊。连这人生看起来都荒诞又可笑。为什么要工作,为什么要结婚?又有谁,告诉过我这一切是为什么?
而我要求过这世界给我一个解释吗?
是时候承认了。
那些人类,那些森林,那些城市楼宇……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们要将命运的重担压在我一个人身上?
「42。」我脱口而出。这是我家门牌号。
「42?」
「对,42。」我挂断了电话,走出家门,从此一去不回。
我流浪,吃垃圾,过一天是一天。
每当夜幕降临, 城市的霓虹便闪耀起来,孜孜不倦地向人们兜售更新鲜美好的生活意义。我知道人们需要这一切,这灯火将源源不绝,永不停息,直至淹没所有星光。但我却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谁敢说,这不是另一个碗橱里的世界呢?
谁敢说,活在他们描述的那种生活里,就比活在碗橱里更有意义?
于是我闭紧双眼,努力不要抬头四顾、想象自己身在何方。
但那间房子,我始终没有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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