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是傻乎乎地站在那,一边回想电影中站在惠特尼·休斯顿身边的凯文·克斯特纳。
不 信 保 质 期 的 季 节 1
夏的气息浓了。
压抑了整个春天,雷公攒足力量,突然发力。雨,却没下多久。
文渊阁对岸,步月桥下的大片夹竹桃,暮色中远看,有点像开屏依水的孔雀。华灯初上的师大门口,三三两两的身影,朝东坪广场轻快移动。盛开的广玉兰沾着雨水,招展清新怡人的风采。
玲珑的商业中心被音乐喷泉浓缩在水雾中。湖边环路蜿蜒在商场一侧,伸向郁郁葱葱的烟雨亭。
“都讲今年卷子简单,真是出乎意料,估计高分特别多哦。”
“撞车的也会多,填志愿就头疼喽。”
经过我身边的几个家长,聊着高考。
我一个人走。
很可惜,高考结束的这晚,我没估分,谁的电话我都没听。
曾无数次想过,气派的大学校园,壮观图书馆旁的林阴大路,来自天南海北的篝火晚会,还有社团之夜的华丽邂逅。这些影像,渐渐离我远去。
高考前晚,半夜睡不着,焦躁地爬起来看书,受了凉。第二天中午,开始发烧。迷迷糊糊挤进考场。英语听力已经over,我还在恍惚,昏沉沉地,每个答案都没信心,甚至不相信在高考……最后一门考完,烧也莫名奇妙退了。我没告诉爸妈生病,更不愿把发烧当作失败的借口。
不想复读。
如果有什么能做的事,当兵,或者做花匠、糕点师,都可以。
居高临下的广场灯,照在余温未散的路面。游离的脚步,慢慢踏碎十多年来的全部美梦。
高考前的所有期待化成泡影,憧憬变成苦楚。本想,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和大荣他们乘上长江邮轮,赤壁、三峡;或者武汉、上海,随便去哪也好,星空下的甲板,面对夜色的江景,同好友共诉期冀、狂想未来。如今,已经不可能。
我第一次真正思考“命运”这东西。
一个礼拜后,我接到叶嘉飞的电话。
个把月没见,叶嘉飞说我掉了十斤。她估分也不理想,但比我好太多。我们相互安慰了两句。
这段时光,我茫茫然失去了重心,生活得不知所谓。整天对着电脑不见阳光,加上刻意逃避爸妈的目光,我觉得眼睛都变小了。我也承认,时不时的,这双“愤世嫉俗”的小眼,对来家的亲友以及电视节目,有许多不满。
告别了高中,立马穿上这种左腿三个洞,右腿两个洞的牛仔裤,真的好吗?
也许是牛仔裤的关系,叶嘉飞毫不在意燥热的天气。看她愉快得有点飞扬跋扈、轻松得甚至忘乎所以,我讲不出的滋味。
她提议,坐城郊巴士去于湖看荷花。也好。
简易的木头站牌旁,我们等在大楠树的树阴下。
马路对面的西瓜小贩,把板车停在小酒楼门口,懒懒地吆喝着。
顶中午的烈日灼烤大地,热浪在空中看不见地翻滚。随着远方路面的不停摇晃,内心颠簸的惆怅几乎要溅出来。
我望了眼叶嘉飞。
“爸妈知道我心情差,估分什么的一句也没问。这两天还打算陪我去挑手机。”
“这样。”
“他们还抱着期望吧,但一定想不到,我连本科都够呛。”
“实话实说呗。大不了明年再考。”
“嗯。爱看体育比赛吗你?”
“挺喜欢。”
“嗯,那次不是谈理想吗,其实,我曾经有个理想。”
“当运动员?”
“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觉得运动员好好,比读书自由,身材又棒,还能天天穿帅气的竖条纹运动裤。那阵子,没事我就在家练俯卧撑、倒立什么的。有天,和爸爸在大院子玩球,我把想法说出来。他听完,不知从哪找来一只哑铃,对我说,‘现在六点,你举着它,如果累了就换手,但不准放下来,你这样坚持到八点,我就帮你报名去体校。’”
“后来呢?”
“大院子不少户人家,有块很大的空地。爸爸说话时,几个街坊在外面乘凉,一会功夫,同院的小伙伴全跑过来,给我加油。我咬紧牙关,坚持下来。不过,打消了运动员的念头。”
“为什么?”
“太累了,实在是。我还是走普通人的路吧。那时并不知道,这就是我第一个梦想。后来很多次,当我异想天开时,爸总问,‘要不要试一试?’记得有年夏天,他带我去学五笔字型,当时很流行的,我也是看同学报名才想去。就像这样的热天,他骑车接送我,我跟他都是一身汗,他怕我中暑,还给我头上搭了条湿毛巾降温。大约三四次课后,我突然不想上了,什么原因却说不出来,因为太热路程又太远,还是觉得没意思?我也不清楚。每次放弃,他总说‘没关系’。”
“你不一直坚持画画吗?”
对面的卖瓜小伙没揽到生意,把车推到这边的树阴下,交叉双腿歪在车旁,顺便用草帽遮住脸。
“高三很少画了。我做事老一头兴,没决心。爸常拉我一起看直播。管它什么比赛,空闲时逮到就看,他还爱分析技术。有时,大好局势被逆转,我看得懊恼,听着丧气的解说,不到结束就走了。等我转回来,他还盯着赛后采访,手上多了支烟。‘比赛时,好像不在乎输球,眉头也不皱,其实,他也许拼了命忍受伤痛,但是,不能在脸上示弱,绝不能轻易把自己的信心状况和身体信息透露给对方。但你看他现在,多难过。’我听了,总是不以为然,输家就是输家,有什么好解释的。”
“嗯。”
“现在回想,他说的话,有些就是自己的经历,还有,没能圆的梦。唉,有时,爸他太纵容我。”
叶嘉飞轻轻抚摸树干。
“英语考得一塌糊涂,我交卷时想到,好多次电视前,我骂运动员‘笨蛋’、‘真没用’。他们带着伤,拼尽全力,最后只能老远望着对手,站在领奖台,还被观众骂。走出考场,我看人家对答案,欢呼,讲不出的难过,唉,我要是运动员,被教练狠狠训一顿还好受点。”
“你可以复读啊。”
“嗯,老师也是轻描淡写的这一句。”
“我的意思是……”
“假如,用了百分之七十的努力,那我可以在床头,贴上‘重头来过’。但这次,我明明坚持了,明明全力以赴了好不好?其实,高考前几次模拟,我的分数都没敢跟家人说,比之前差好多。唉,算了。再说,家里条件也不行,复读又考不好怎么办?我不愿意他们一次次失望。”
叶嘉飞直起身,望着巴士的方向。
她小声嘟囔,像在自言自语。我一句也没听清。
上了车,刚好两个空座。叶嘉飞在前面的单人座,我坐最后一排。
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堵在胸口的大石头松了许多。我轻轻哼起歌,“记当初,曾立志超于人群,自然愿到天涯踏遍异乡……”
眼前的这些景物,四年、甚至十年后,会不会同现在一样?
那帮哥们,即将去远方,等他们回来,会聊什么呢?十八九岁,谁,甘愿一生平淡!谁不倾心传记里畅快淋漓的命运?可我,为什么总在节骨眼差了点?我已经好久没尝到扬眉吐气的滋味,那些平时没我用功、从来考不过我的同学,为什么总在关键时超过我?
走一步看一步吧。
未来,想它干嘛呢。
记得谁讲过,历史上有建树的人物,无论列奥纳多、康德还是东山魁夷,又或者王国维、培根至于海明威,没有哪个不曾在自然的气息中展扩胸襟。和那些闪耀的群星相比,同样热爱自然,并生活在海乡的人们,为什么渔夫一辈子仍然是渔夫,而那些原本普通的名字却成了传奇?或许因为,一次又一次,在纷乱的世界中受尽屈辱和打击,传奇们可以在大海的怀抱中释然,将惊涛骇浪与千般阅历融入情怀,并最终,把所有失意和不平气转变成勇气与宽容,这才使他们拥有独特气质,成为不平凡的人物。当然,普通人遇到各种坎,也得有个精神寄托吧?但我,似乎一直很少考虑这个……
“快来!”
思绪被急促的叫喊打断。
“保镖,快过来!”
没错,是她声音。
我一脸疑惑,走过去。
她受了很大的惊吓。看到我,离开座位向我扑过来,“看,飞虫!”
我朝手指的方向看去。
真是小儿科。
什么飞虫,不过是趴在车窗午睡的大个头瓢虫。我伸手轻轻拍了它,不知道七颗星还是九颗星的家伙,立马从窗口飞走了。
处理完小事件,我才意识到,前后的几位乘客,不,整个车厢,都被她的喊声吸引。巴士的车速也慢下来。
保镖?我没听错吧。她刚才叫保镖?
除了面无表情,我没任何一点像保镖吧。
叶嘉飞仍然扯着我的灰T恤,装作不敢看的样子。
绝对是装的。
可惜,我对这玩笑半点兴趣也没有,并且,是公共场合。我后悔和她一起。
玩具店那次碰面,她给我的印象就是不切实际,一见钟情然后渴望再次遇见同一个陌生人,毫无疑问属于十三四岁小女生的幻想范畴;上次当着大荣差点说出我的秘密,更让我确定她是没分寸的家伙;还说要当战地记者什么的。
曾经认识加上聊过几次,仅仅这种程度的关系,就可以将对方戏弄吗!不幸的我。
然而,这时的我,一身灰,连生气都找不到感觉,心里嘀咕着:从今以后,不管怎样、无论如何,再也不和她出来玩。
问题是,现在这样,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哎。
“大小姐,飞走了。”
红着脸的我,像嚼黄连。而车上的所有人,我猜想,大概都是第一次见到带着保镖乘巴士、而且穿着破洞牛仔裤的大小姐。
“辛苦你了。”
她这才坐回原来位置,鬼嘻嘻地朝我眨眨眼。
“有你真好。你就站在这儿吧。”
大小姐的口吻。
我于是傻乎乎地站在那,一边回想电影中站在惠特尼·休斯顿身边的凯文·克斯特纳。
厌恶感从保镖僵直的双腿开始堆积,堆到腰,到胸口。
不凑热闹是我一贯作风,更别说哗众取宠。她这样无非觉得好玩,但完全不顾别人感受,像是有着缜密思维的未来记者吗?此刻,把我换作她的欣赏者,说不定会同她一起乐在其中,但我肯定不是。女人娇痴的风情,男人倜傥的风流,难道不要先瞄准对象吗?
我的左手,原先打瞌睡的大婶也瞪大眼,使劲盯着我两。
“你会不会一直做我保镖?”
叶嘉飞又出招了。
这就像是,操场上正召开全校大会,校长突然在万千人丛中指到我,而且是已经罚站出列的我,大吼,“刘继木,校训的第二条,背来听听!”
我真这样觉得。
我看起来那么好欺负吗?
“当然不会。我还有想做的事。不过哪一天,万一你成名,倒可以考虑。”
我语气铿锵,说出不客气的话。
我紧紧握住车扶手,另一只没处可放的手,插进裤子口袋又拿出来,接着又插进去。
车里安静极了。
“这样子。就知道你不肯永远当保镖。”
她慢慢地,继续,“这么讲有点可笑……你曾经说,要做有韧劲的人,我不认为你会轻易被击败。无论,你以后做运动员,还是别的,在哪里,过怎样的生活,就算糟糕透顶,我都相信你有成功的一天,因为,我看好你。”
她一点不笑。
我愣了几秒。
我承认,被她打败了。
下车,我们赶紧甩开那帮好奇的乘客。否则,不知道还会有谁,像刚刚的大婶那样,对我说“大小姐对你不错”之类的话。
柳荫蔽日,梅落生风,我们放声大笑,心情一番大好。
叶嘉飞告诉我,蜘蛛螳螂、飞虫小强什么的,她一点都不怵,就是怕蝙蝠怪鼠之类的。
“女生都爱虚荣,你知道的。恋爱年龄的女孩,如果没有经历过和手捧超大束鲜花的男生走过一条条大街,必定遗憾终生。我比较怪一点。很久以来,我最想找个场合,让朋友假扮我的保镖。今天如愿啦!尽管算不上威风凛凛的保镖,但我很满足。不过你放心,只玩这么一次,下不为例。”
“哦。”
于湖的荷花,还没完全盛开。然而,水光潋滟,翠叶吹凉,我的心情也随着莲柄摇曳。
随意拍了几张照片,叶嘉飞和我坐在荷花池旁的廊亭休息。除了情侣,谁也不会大热天做出泛舟赏荷的傻事。
如簇远山,让人心思旷然,湖中的荷花女石像,颔首遥望天际,似乎期盼着什么。近处是我和叶嘉飞的倒影。
水中的两个人,一个盯着湖中的自己,一个侧身望着远方。假设,这来来回回的游人全都走光,只留我和她,倒影会是怎样的心情?她的手臂,映在荷叶当中,同莲藕一样洁白。而她侧脸的轮廓,充满诱惑,让我忍不住仔细看。这些美,同我的思绪一起,倒映在池中。
“发什么呆呢”,叶嘉飞转过头。
“嗯。”
刚刚蹦出来地、想轻轻触碰莲藕的心思,让我有点窘。
想起《爱莲说》,“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同一件事物,有人产生美的感受,有的人萌生冲动。很多时候,拥有不一定最好。世上太多天长地久的承诺,然而,多少能兑现?只有心智成熟的人,才能避免讲出那些伪装成海誓山盟的甜言蜜语。真正的海誓山盟,该是在无数次犹豫彷徨、数不清的辗转不眠以后,最终被一丝不苟地说出来……不过,没经历感情的我只是有些感触,随便想想。
“我猜,你不知道荷花女的传说吧?”
叶嘉飞找来话题。
“不太知道。不过于湖,据说是宋朝一个有抱负的官员张孝祥,捐了自家三百亩田修挖的,当时这一带似乎很需要水塘。而相传,张孝祥另辟荷花池,是纪念他不能厮守的情人李氏。”
“张孝祥,南宋写词的名家吧。他和李氏,为什么没在一起?”
一说到八卦,她两眼闪光。
“史书没具体写。”
“是吧。”
“书上说,张孝祥一生很不顺意,早早去世。他大概很喜欢湖,我记得有首《念奴娇》,是他被诋毁免官后,泛舟洞庭湖写的。‘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景物晏然,一片开阔的景境,之后,他由美景牵连出内心,‘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无我中有我,有我中无我,呵,把世俗的烦恼和官场的龃龉抛到天地之外,那种气象,那种胸襟,好了不起。”
“嗯。”
“对。我最羡慕这种胸怀。唐代的边塞诗,很多类似的。”
“可惜,我不喜欢。如果是女诗人,另当别论。哎?李氏最后的归宿怎样,见到荷花池了吗?”
话题又回去。
“不知道哎,史书不写这些的。后人的笔记里说,她是个才女。因为张家的压力,被迫分开。去道观出家之后,再也没见张孝祥。”
“出家?张孝祥没去找她吗?”
“笔记里没写。我猜,可能有吧。”
“史书都是男人编的。她一定被逼迫过许多次,伤心欲绝。张孝祥也一定没有厮守的决心,否则,不会分开。我说啊,古往今来中国男人的心中,柔情根本不值得同事业并论。‘温柔乡是英雄冢’,哼,说这话的都是自大的刻薄鬼。但你看,莫奈画那么多睡莲,那么美,全是思念,用情至深,从没忘怀恋人。”
我就笑笑,不反驳。
没有深情没有痴,哪有这荷花池?
荷花的世界里,蜻蜓不知疲倦地飘来飘去,然后点水。蛙儿们不晓得躲去哪个角落,一点声响都没有。
总觉得,该对她说点感谢什么的。
“呵呵。”
“笑什么?”
“被你这样说,我觉得怪哦”,她用车上一模一样的表情眨了眨眼,“其实,我也恨没发挥好,瘀了蛮久。还好我善于排遣,嘿,突发奇想,想放松一下,还拉你一起胡闹,嘿,好在你没生气,还乐意配合。”
“不过,我还是要说谢谢。”
“朋友之间,‘谢谢’两个字,可以省略哦,我宁愿用你的谢谢换一顿大餐。”
“也行啊。那你觉得,‘谢谢’什么时候说呢?”
她手托着下巴,略微迟疑,“朋友离别时吧。”
“嗯?”
“就像爱人之间,也许一辈子都用不着‘对不起’。事情过后,第二天,或者第二次,如果再错,那‘对不起’三个字毫无意义了。用行动表示,不是比say sorry更好吗?唯一说出的‘对不起’,是自己要去另一个世界的时候。这一声‘对不起’之后,就不能继续陪在爱人身边了。”
是吗?
照她的说法,无数不眠之夜酝酿的海誓山盟,继续埋在心底、不讲出来岂不是更好?总之,我不赞同她,因为她的语气,有点贬损张孝祥的荷花池。
回市区后,叶嘉飞临时有事,那顿饭先记账上。
成绩公布。
也没糟得那么彻底。
我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二本的学校。接下来,只能焦灼地等。
打算找个时间,补上那顿饭。
打了两次她家电话,没人接,我于是联系柏林。
叶和爸妈出去旅游,还得五六天才回。
我问他为什么不一起。柏林说,他才不凑热闹。叶预感录取机会渺茫,为了看看心中的学校,才和家人去的北京。
接着,柏林说了件事:曾经有次,他趁姐不在,偷偷翻了书桌的日记本。日记老提某个男生,还写,在奥数班里,就对这人有好感。他让我猜,这人是谁。
答案就是我。
我,我……完全不知说什么。第一次在电话里,因为女孩子脸红。
不知所云地接了几句,我赶紧挂了。
小柏林的话,让我意乱如麻。回想起叶的种种态度,我心里有了异样的感觉,突然之间,很想和她好好聊聊,坐下来,讲几句感谢、交心的话。
第二天,柏林很早打电话来。有关日记的事,他说,是信口杜撰的。他根本没看他姐的日记,让我不要误会。
过分。
我哭笑不得。
有部名侦探动画,每集都会出现的台词:真相,永远只有一个。对我来讲,无论真相是什么,有件事无法改变,那就是,我心里早装了别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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