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城市之外(5)
太阳降落在庆典广场前的小河里,一半露出水面,一半浸入河底,看上去依旧是一个橘黄色球体。诺兰将飞行器升至半空,夜晚降临前,他有足够时间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小型飞行器动力充足,空间却不宽裕,仅能容纳两个。Stardance公司的民用移动工具几乎占领了90%以上市场,在每一个世界里都赚得满满当当。即使只有年轻人喜欢的地外世界,Startune的火箭和星际飞船也没少让人掏钱买票。想拥有一搜私人飞船也并非不可能,但必须真的有钱,而“真有钱”从十年前起就已经是拥有高端技术和垄断供求的代名词了。
比如生育中心。科技弥补了生育能力的退化,但谁也说不出好坏。自然受孕率不断降低,却毫不影响人类繁衍,生育中心为一个新生命诞生做好一切准备。最讽刺的是,这个靠非自然生育赚钱的中心却举起了自然生育的旗帜,民众当然热爱他们,能自然生育而选择非自然生育是一回事,不能自然生育而选择非自然生育是另一回事,这点细微的心理差别在人们心里从不模糊,生育中心的负责人知道这个道理,他们不仅制造生命,更比任何人都懂他们制造的这个物种。
相比之下原本更有希望被人们爱戴的环境局却守着空气循环机不思进取,放弃城市之外后,靠低价却持续不断的环境费牵制政府,赚取利益。无论被破坏的大气层如何碎裂成蜂巢,也不论火山无规律的爆发和冰川的融化,空气循环机在看不见的城市边界保护着人们。空气稳定的如呼吸一样自然,人们不会考虑这件事有多么重要,正因为没有了自然的迫害,人们也就渐渐忽视环境局对他们生活的重要性,人嘛,始终是无法长期在意那些看不见的事情的,再深的感情久了也就平淡成了影子,谁会每天留意自己的影子呢。
营养剂公司仰仗政府支持,最大收益来自政府定向采购,没人在意它会变成什么样,反正政府定时发放这类产品代替日常饮食,日常饮食真是太糟糕了,不仅对肠胃刺激大,而且影响大脑稳定,对癌症的预防更是没有好处,饕餮盛宴还是在RealX里享受更好,渐渐的,生育中心长大的孩子对食物也不再有过多需求,简单的几样饮食已经足以让他们满足,相比营养剂带来的愉悦感受,一杯传统技术酿造的葡萄酒并不能带来相同的欣喜,可能还会让饮用者一阵空呕。
这些企业都有人在理事会,为自己的利益不遗余力明争暗斗,遇到可能的危机时他们可以无视任何政府颁布的法律,在无国界的世界中,理事会更是主导着一切,营地不过是一枚棋,自己只是其中一颗随时可以弃掉的棋子。
斯泰因也许不喜欢棋子的命运,逃离和寻找自由也是棋子命中注定的部分。想到这,哀伤涌上心头,注意力渐渐分散,诺兰甚至忘了自己正悬停在半空,漫无目的。
“需要为您自动驾驶吗?”飞行器传来友好的提示音。诺兰回过神来。
“有推荐目的地吗?”诺兰尝试着问道。
“需要为您打开历史路线吗?”
“最近五个月。”诺兰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起来,他盯着前上方不断跳跃的画面,这是斯泰因到过的地方,画面快速切换,仿佛斯泰因在诺兰面前移动。
很快,移动的位置变成一些简单密集的点。斯泰因这几个月一直在城市边界,五个月前他曾在一个山脉前停留,遇到一辆地面移动车,移动车当时损伤严重,似乎被狂风修剪过一般。
“给我更详细的信息,三月十一日,上帝,这个山脉是?”
“郊外信息干扰很大建议您不必查看。”
“城市边缘呢?”
“这就为您分析路径,您飞行到那里的时间是40分21秒。那里是大西洋海域。气候数据未知。”
“你去过那里吗?”
“没有。需要现在前往吗?”
“不需要,谢谢,我知道我要去哪。”
诺兰设定了目的地,他猜测如果在斯泰因的记录中搜索,他应该能找到迪瓦雷奥的踪迹,但他必须暂时把这个孩子忘记,有更重要的人在一个地方等他,也许他错了,但他必须去看一看,或许这将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那个人的确在等待,在痛苦和欢喜中醒来,在孤独和迷茫中沉睡。
—
橘色雾气缓缓移动,没有在空中停留的意愿,仿佛长了眼睛一般要把整片海水淹没。
倚靠窗帘,利娅拉带着疲惫,等待被自己赶走的丈夫早早回来。半夜被噩梦惊醒时,她想到乔纳亚也许不会回来了,她对着夜晚紫色的天空用力摇头,仿佛上方有神灵会看到她的虔诚,用力、用力的摇头,直到昏昏睡去。又是一夜古怪的梦。
她梦见枸果开遍山林,一片红色;梦见翠绿的河流蜿蜒流经一座城市,向下再向下流经第二座,第三座城市,好像把所有的城市都连了起来;斑叶芒在街道两边疯狂生长,没有太阳的时候也一片光芒烁烁;兔子和松鼠在费利菊、黄花、风信子丛中追逐打闹,不远处旁观的蜗牛小心探出脖子又立刻低下。它是对的,疾风在几秒后经过,把带齿的花瓣抛向空中,裹挟着浆果的花絮没头没脑地挤作一团,一会被撕裂成纷纷下落的彩纸,一会被卷上半空仿如天才画家疯狂的画作。
利娅拉每一次闭眼都被这样的梦境困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丰富,甚至醒来时她的耳边都仿佛有着梦中的声音,时而莺语恰恰,时而落木萧萧。
她病了一般,面无血色。但这并不真叫她担心,虽然世界已经有死亡和疾病,但是恶性死亡事件绝对不可能发生。虽然离开营地几个月来什么事都可能改变,可这件事的确不需担忧。担忧会死于疾病,真是世界上最好笑的杞人忧天,比相信怀孕更可笑。
她摸着自己凸起的肚子,她真的怀孕了,肚子不大,圆滚滚的,如果用力收缩好像能缩回原先平坦的样子。利娅拉站起身用力向外顶了顶肚子,这样看起来很不错。
她每天被重复相同的事情,看海,思念乔纳亚,累了就躺在床上,睡眠很快降临。她没有食物,营养剂也快用完了。这个月以来利娅拉怀疑自己真的得了联觉失调症,也许不再适合留在世界里,但是回到营地是她不能想象的事情,除非乔纳亚要他这样做。
离开乔纳亚或者相隔异地都是她不能承受的,任何事她都可以承受,唯独不能没有乔纳亚。爱情的力量鼓励着利娅拉,她相信丈夫会在任何一天中的任何一个时间敲响房间的门,他是一个优雅的人,长时间离开家一定会先敲门。我要竖起耳朵,不能让他犹豫和担心,一听见敲门声就把那该死的门打开,让他好好拥抱自己。哦,我的上帝,你在哪,爱人,你在哪。
她落下泪来,因为身体虚弱,皮肤变得干燥,眼泪流过脸颊一阵刺痛。
来不及擦干它们,她的耳朵听到了盼望许久的声音。
“你终于......”利娅拉打开门,看见诺兰站在眼前,眼泪如雨倾泻而下,她说不清自己是愤怒还是高兴,只是一味的留着眼泪,狼狈不堪。
“你怎么那么瘦?”诺兰眉头紧皱,连续问了两遍相同的问题。
“瘦?”
“你自己不知道吗?你的皮肤看上去像烧灰的塑料。”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头晕,好像有些联觉症。”利娅拉如实回答。
“什么联觉症,你看上去营养不良,你生病了吗?”
“没有,老师,这里不会生什么严重的病。”
“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乔纳亚在哪?”利娅拉的身体看上去很糟,诺兰无法保持冷静,他很想现在就去把弃妻子不顾的乔纳亚找出来,但更重要的是知道利娅拉的身体究竟为什么如此衰弱。
他跟着利娅拉走到客厅,利娅拉缓慢地坐回窗帘旁,阳光透过雾霭照在她脸上,依然没有半点起色。她行动缓慢,像个老去的妇人。诺兰的视线停留在利娅拉的腹部,他的脑中嗡嗡作响,又瞬间没有任何声音,安静却不平静。
“你怀孕了?”
“之前你们在这里的时候,我想我认为我怀孕了,萨娜也问过我这个问题,那时候我想我相信我怀孕了。但乔纳亚告诉我那是联觉症,会有真实的躯体症状,臆想出疾病、肢体残疾,或者怀孕。”
“不,见鬼,你有没有见过什么人,有没有告诉过其他人。”诺兰不知道自己该从何问起,眼下每一个问题都很重要,每一个答案都可能让事态变得难以预料。
利娅拉温柔地笑了起来,要不是这般憔悴的模样,这个笑容一定很美,但诺兰无暇欣赏,他又一次问,“有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没人会相信我的话。”
“利娅拉,回答我的问题,还有谁知道?”
“根本没有。一个也没有,只有乔纳亚,但是他已经离开快六个月了,没人知道。我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一步,害怕错过乔纳亚回来的时间,怕他找不到我又离开;我害怕走出去,一步也不敢离开,一秒钟也不敢真的睡着,但我还是睡着了,还做了很多梦,很多很多的梦。老师,你从来没告诉过我在世界里人会做那么多奇怪的梦,那些梦真实的像事先安排好的程序,但我还是在流泪,还是不停地流泪,不停地害怕,不停思考又思考不出任何事,除了联觉症外我找不到任何解释,甚至你说的怀孕也是个笑话,我只是病了,只要乔纳亚回来,我愿意承认都是我的错,是我病了,我愿意好好治疗。”利娅拉好像把一辈子要说的话一口气都说出来一般。诺兰的脑子依旧嗡嗡作响,根本听不到那么多,他想的只有一件事——利娅拉怀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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