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居委会为了方便户口登记,统一在每家每户门口钉上一块蓝色门牌:黄藤巷 45号,这是我家的牌号,曾经非常好奇这条巷子名称的由来,老妈答疑解惑:”很久以前这条巷子周围长满了又长又细的藤条,黄藤巷因此得名“。
在我不经事的想象里始终有种错觉: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人描述的意境或许跟这条巷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巷子又深又窄,每一户人家,都是各个行业的老字号、招牌店,聚集了裁缝店、油漆铺、打铁铺、祖传牙科等等,走进巷子,座落着一排排低矮的平房,斑驳掉灰的墙壁、屋顶残缺的瓦片,无不在诉说往日的旧时光,繁华与喧闹,荣光与落寞深烙在光阴的故事里。
沿着巷子走到中间分叉路口的拐角处,牌匾写着:68号,这是我记忆中深刻的一所老房子。
二
吉爷爷和吉奶奶两个人住这里,其实吉爷爷不姓吉,只是依稀记得整条巷子的人都这么称呼他们,兴许是祖传下来的名号。
吉爷爷是远近闻名的铁匠人,手艺非常好,剪刀、镰刀、菜刀,凡是家庭里用的各种铁具,吉爷爷都能够打磨的锋利无比、锃亮如新,锈迹斑斑的钝刀, 农家人一般不舍得丢弃,虽说自己买一块磨刀石磨一磨,可用不了多久又会打回原形变锉、变钝;可经吉爷爷的手磨过的铁具,仿佛一个个驯服的精灵,锋利、耐用。
每到赶集的日子, 巷子热闹非凡,这里是小镇的中心地带,商业汇集的街市,络绎不绝的人群、各种叫卖、吆喝,夹杂着人们讨价还价的叫喊声,此起彼伏,热火朝天的景象,一派欣欣兴荣。这天,吉爷爷定是一早开始忙碌不停,四乡八里赶过来的人,带着大大小小各种类型的铁具,在门前排起长长的队等候。慢工出细活,吉爷爷不喜欢别人催促,每个人都叹服他高超的手艺,只能耐着性子盼着轮到自己,不然,又要等到下一个集市了。
吉爷爷身材高大魁梧,头顶上零星散落着一根根银白的发丝,干完活闲下来的空当,喜欢倚在一张躺椅上,捧着一本厚厚的小说,入神的细细咀嚼,看到激动之处,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尽管没人知道他究竟在说什么,瞧他那享受的样子,倒是怡然自得。书看累了,有时候也会打开老式的收音机,听听戏曲,声音拧的很大,从门口经过的人,都知道他听的是哪首曲目。
门口立着一堵残旧的矮墙,年久失修,却精神抖擞屹立着;墙边经常放着一张正方形的木质小凳,凳子上过漆,颜色有些黯淡,仔细一看,可见凳子面儿折射出的光亮,这是吉奶奶的专属。每天吉奶奶就坐在这张凳子上,从晨曦到傍晚,看着巷子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俨然一个忠诚的守卫。快到饭点时刻,吉奶奶便起身进屋,张罗忙碌一日三餐。
三
早晨四五点钟的样子,天刚蒙蒙亮,巷子时不时听到一声声鸡叫或是狗叫,此起彼伏,吉爷爷已经起床准备出门锻炼,他喜欢到处走走,有时去附近的山上爬一爬,一趟来回,大汗淋漓、全身湿透。小时候我家后面有一口井,每天煮饭、洗澡全部的生活用水,都需要一桶桶从井里打回来,老妈每天都会早早起来,去井里挑水,这时候的水清澈甘甜,晚一点儿去挑,井水边就热闹无比了,每家每户基本都到那儿去洗衣服,井水也变的混沌起来。睡眼朦胧中,依稀听到出门挑水的老妈和吉爷爷打招呼,我便知天将亮,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童年的时光仿佛调皮的孩童,捉迷藏似的从那一桶桶井水里溜走。
又一个破晓的早晨,巷子上空弥漫着过节的气息,只见吉爷爷的身影从门口掠过,肩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手里提着一大袋猪肉。我好奇的告诉了老妈,老妈轻轻回应:“他回家去“,“回家?”我不解,”他家不就在这里吗?“老妈微微一笑,”他还有另外一个家。“
吉爷爷年轻的时候,经常需要背着沉重的工具箱,走街窜巷去到十几公里开外的地方揽活,他手艺好生意自然红火,基本都有固定的人帮衬他的生意,忙碌活计中结下一门姻缘,娶了一个漂亮的太太,两个人感情极好。遗憾的是,几年过去了,两人一直没有孩子,太太的肚子始终不见起伏。为避免吉爷爷家无后,太太通情达理的默认应允他再娶一房,以续香火。
吉奶奶便是二房太太,她不负众望,肚子极其争气,一连为吉爷爷生了五个儿子。吉爷爷便守着吉奶奶在这条小巷子安了家,用他的手艺活赚钱抚养五个儿子成大成人。
每到过节前夕,吉爷爷必定早早准备收拾妥当,捎上猪肉,到十几公里开外的那个家,和正房太太一起过节,吉爷爷知道太太孜身一人独守空房,实属不易,几十年来雷打不动的保持这个习惯。老妈娓娓道来, 别看吉奶奶平时话不多,街坊邻里都听她抱怨过,即使在五个儿子呀呀学语的年纪,吉爷爷也是风雨无阻,从来不曾间断过。
四
“这老东西,叫他不要贪嘴,少吃一点,劝也劝不住,这下好了,一个晚上闹了十几次肚子,折腾的是我,觉也没睡净伺候他“。隐约听到从巷子那头传出抱怨声,吉奶奶正端着一个木质大盆子走出来,拿着刷子在门口清洗,一边向过往打招呼的邻里诉苦。吉爷爷喜欢吃油腻的东西,尤其是猪脚,一次可以啃下一整个大猪脚,这不,肠胃消化不了,把吉奶奶给累坏了。
夏日时分,太阳迟迟不肯下山,五点钟左右,吉爷爷已经吃完晚饭,踱着步在巷子里闲逛,天气实在太热,稍微动一下就大汗淋漓,他穿了一条宽大的蓝色裤衩,布料是洗水的质地,腰间系着一根橡皮绳子,裸着上半身,身材高大威武,犹如一座弥勒佛像,两个乳房低垂的挂在胸前,吉爷爷双手放在身后,神情自若的来回走,一颤一抖,胸部很有节奏的跟着晃动。
吉爷爷几个儿子不同程度传承了他的手艺,门类也各自拓展延伸,分别做了锁匠、五金铺之类的行当;其中有两个儿媳是裁缝,生意非常红火,可吉爷爷信不过她们的手艺,他的蓝色裤衩,都要专门找巷子尽头的老裁缝定制,只有老伙计的活,才入得了老爷子的法眼。
五
吉奶奶每天仍旧坐在那张凳子上,脸望向巷子尽头,目光从巷头逐渐移动到巷尾,审视着整条巷子的每个人、每一户,雕像般凝视着巷子的一切,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生老病死、时代变迁。
岁月流转,巷子里的小孩从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一晃出落成感知世事的青年,带着强烈的求知欲望,走到外面更大的世界,寻找自己的未来;而那些上了年纪老人慢慢的逐渐凋零、消失,化成一缕缕青烟,飘散在巷子上空。
长时间在外求学,回家许久未见到过吉爷爷的身影,向老妈打听,原来,一年多前闻讯正房太太病重,吉爷爷深怕从此再也见不到,于是长住家中,陪在老人家身边,细心照料,不出所料,不久后正房太太就辞别人世,吉爷爷的几个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全部人一同参加了太太的葬礼,据说场面声势浩大。
风筝飞远,手中的线骤然断了,吉爷爷一向硬朗的身体直线下坡,神情变得有些恍惚,走路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健步如飞,需要用一根拐杖支撑,缓缓的挪动。他那高大却有些弯曲的背影,穿梭在小巷里,掀起一丝丝凉意。
吉奶奶如同往常一样,坐在门口看着日出日落,准时料理三餐,夕阳余辉斜照在她慈祥和蔼的面容,还是那样的富有光彩, 身康体健,论年龄,比吉爷爷整整少了十岁。
枯藤、老树,生命的自然规律,任由世间何等留恋,终究也会迎来曲终人散的一刻。
老式收音机早已停止服役,再也听不到那吵杂的戏曲声了。
那一幕幕热火朝天的忙碌场景、节奏分明的霍霍磨刀声,只能停留在记忆深处。
吉爷爷的生命戛然而止,享年95岁。
偶然再看到吉奶奶时,她不再从早坐到晚了,偶尔会在巷子里踱步,跟邻里聊些琐事,只是她的步伐,变得蹒跚,失去了往日夺目的光彩。
不免让人唏嘘,吉爷爷逝世的两年后,吉奶奶也寻他而去,寿终正寝。
走近68号这座老房子,木质门上镶嵌了两个铁环,上面拴着一把长满锈斑的铜锁,门口那堵低矮的墙依旧立着,隐约听到从里面飘出一声声轻吟,熟悉的戏曲在小巷上空回荡、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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