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郁郁而终的纪委书记端木红旗
端木彤走在清冷的胡同里,忽然很想念他的父亲端木红旗。一看时间尚早,索性停下脚步,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点了根烟,静静地在这夜色里思索、沉醉。
烟圈在暗夜里升腾,袅袅地飘起再消失,端木彤的思绪也飞回了三十年前的西北老家。那是戈壁滩深处的一个无名小镇,也是某军工企业下设的一个研究所,代号520。小镇居民全是研究所的职工和亲属,镇上有医院、学校、供销社和工厂,也都是研究所的下属单位,因此,小镇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社会。
端木彤在这个小镇出生,又在这里度过了幼儿园、小学和中学的时光,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小镇有一条人民路,从东到西;还有一条建设路,从南到北,小镇所有的单位和住宅都分布在这两条路上。人民路和建设路交汇处的广场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毛主席像。
研究所位于广场东南侧,一个挂满灯笼、插满红旗的大院门进去,有四栋苏式大楼,正对院门的是主楼,所党政领导班子就在这个楼里办公。
在小镇这样一个封闭社会里,政企合一,研究所的领导也是小镇的领导,纪委书记算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所班子九人,以及下属大大小小几十个单位的班子成员,都是纪委书记的监督对象。
端木红旗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名字也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他的父母响应国家号召,从端木氏聚居的苏州举家远迁到茫茫戈壁滩深处。端木红旗从技术员做起,一步步走上领导岗位,在不惑之年成为研究所的纪委书记。
研究所的人员来自五湖四海,因此也是鱼龙混杂,政治生态并不理想。所党委书记信春龙是军工系统的老人,作风强硬,简单粗暴,信奉“一支笔、一张嘴”,凡事都要说了算。所长杜如松年轻有干劲,思想开明,作风民主,柔中带刚。党政一把手行事风格不同,自然很多时候产生矛盾,一个要搞一言堂,一个要民主集中,摩擦时不时地发生。
相应地,所里大大小小的干部也分成两派:书记派和所长派,两派势均力敌,互相拆台,好好一个研究所被弄得乌烟瘴气,生产经营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作为纪委书记,端木红旗选择不站在任何一方。所里这种状况,让他心急如焚,不止一次地向上级纪委报告,可总是等不到答复,盼不来工作组。端木红旗只能选择从下属单位负责人那里打开口子,查处了几个涉嫌贪污受贿和失职渎职的干部,这些干部里,既有书记派的,也有所长派的。
压力也接踵而至,信春龙和杜如松轮番找他谈话,要求他在处理自己的人时能网开一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端木红旗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顶住压力,处理了所有有问题的干部,也就同时得罪了书记和所长。
书记和所长的矛盾还在激化,端木红旗也因为一件事而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这一年,所里接到了一个大单,设计加制造一条龙,标的额非常可观。不过,制造的既不是飞机大炮,也不是枪支弹药,而是——机器人,这显然不在520所的业务范围之内,而且,他们也没有这样的设计和制造能力。
这样一笔极不符合常理的业务,居然在没有报经集团总部批准的情况下,在所党委会上通过了,尽管作为党委副书记的所长杜如松极力反对,但八票对一票,这次书记派大获全胜。
这件事让杜如松和端木红旗站在了一起。在杜如松的鼎力相助之下,端木红旗经过一段时间的艰苦摸查,基本可以肯定,这笔业务的背后存在巨额利益输送,且有证据表明,党委会召开之前,信春龙分别找了其他党委委员做工作,要求他们投赞成票,事成之后有好处。
这件事太重大了,问题太严重了,事件的主导者是信春龙,是端木红旗的领导,所纪委 没有权限也没有能力去查处信春龙的违纪行为。因此,端木红旗连夜赶到北京,向集团纪委报告了前期掌握的情况。
万万没想到的是,端木红旗回到所里的第二天,信春龙就已经听到了上面漏给他的风声。这次,信春龙一不做二不休,把端木红旗调整为工会主席,自己则兼任纪委书记,并利用执纪权不断敲打杜如松。
信春龙上面有人,安然无恙,书记派风头慢慢盖过所长派。杜如松又因一次安全生产事故被问责,拥护者一看势头不对,纷纷改投书记派,所长派分崩离析。过了不久,杜如松申请调离了520所。
从此,520所成了信春龙的帝国,国有企业成了他家的自留地,上项目、搞开发更加肆无忌惮,无数好处费进了他的腰包。耿直的端木红旗尽管已不在纪委书记任上,但一直坚持不懈地向上级举报信春龙。越是举报,信春龙对他打压得越狠,最后,干脆不让他来上班了。
作为一个有着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眼睁睁地看着国有资产被拿来做利益交换,端木红旗感到心痛,举报无果更让他感到无助。而且,据他了解,那个机器人订单的背后还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可能会威胁到国家安全。看着机器人流水线被引入所里,一个个崭新的机器人被制造出来然后运向未知的地方,端木红旗急火攻心,一下子就病倒了。
刚刚参加工作的端木彤从北京赶回来的时候,端木红旗的病情已急剧恶化,无法下地走路了,医生说,这和他长期的积劳成疾和心情抑郁有关。那天,父亲拉着端木彤的手,郑重地交代给他一个任务——去所里帮他办退 党手续。
端木彤很诧异,难道父亲对组织失去信心了?端木红旗仿佛知道儿子在想什么,叹了口气,字斟句酌道:“爸爸这一路走来,一直践行着一个党员应该有的先进性,我无愧于组织、无愧于良心。可是我现在不中用了,很多时候力不从心,带不了头,做不了表率,我感到对不起自己的职责,对不起自己的使命。我可能不久于人世了,我希望你帮我完成这个愿望,让我安心地走……”
听完父亲的话,端木彤泪如泉涌,他用力地点点头,紧紧地抱着父亲。
过了不久,父亲就离去了。在这之前,端木彤帮他完成了那个特殊的愿望。为父亲守灵的日子里,端木彤想起了几百公里外的牧区里,牧民们信奉的长生天,遇到疾病、灾祸,牧民们总是祈求长生天保佑。端木彤不信教,但那段日子里,他幻想着父亲的灵魂能在长生天的庇佑之下,到达一个没有烦恼的极乐世界。
过了几年,信春龙终于被查处,正义来得晚了一些,但终究还是来了,父亲的在天之灵可以欣慰了。父亲刚正不阿的性格对端木彤的影响是巨大的,父亲用行动践行了正道直行的意义……
不知不觉,半包烟抽完了,电话铃声响起,端木彤这才意识到,已经在这个台阶上坐了很久。
电话是小语打来的,问他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端木彤连忙说马上就回马上就回,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进小区的那一刻,端木彤拿定主意,明天一定要去会一会部服务中心那个大胡子郑猛,看看从他那里能不能发现一些线索。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我以我血荐轩辕,不撞南墙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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